廉看清了沈之恒的面貌,忽然指着他的鼻子破涕为笑:“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真的,咱们认识了这么久,我第一次见你胡子拉碴。不过你留撇胡子也不错,挺有派头的。”
沈之恒没理他,抬头问厉英良:“我要和他们单独谈一谈。”
厉英良答道:“可以,请吧!”
然后他单手插进裤兜,翩然一转,走了出去,只留下前后门的日本兵。日本兵全都端枪做好了射击准备,而枪口瞄准的对象,正是司徒威廉和米兰。
沈之恒推开司徒威廉,让他和米兰并排坐下,自己则是坐到了他们的对面。他先问米兰:“这些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苦?”
米兰答道:“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
司徒威廉问道:“沈兄,我听说咱们这一趟是要去哈尔滨?”他压低了声音:“你不就是得罪了日本人吗?怎么还从天津得罪到哈尔滨去了?”
沈之恒看了米兰一眼,心知自己无论如何轻声,都逃不过米兰的耳朵,所以索性不做隐瞒:“我的事情,他们发现了。”
司徒威廉拧起了眉头:“那——”
沈之恒叹了口气:“要把我送到什么防疫所去。”
司徒威廉向他做了个口型:“那不行。”
沈之恒想这小子原来还没糊涂到底,还知道“不行”。他正想嘱咐司徒威廉几句话,不料米兰开了口,向着他劈头便问:“沈先生,你真的是吸血鬼吗?”
沈之恒张口结舌,和司徒威廉对视了一眼,司徒威廉开了口:“他——”
米兰对司徒威廉的回答毫无兴趣,继续说道:“厉叔叔说,你是吸血鬼。”
司徒威廉倒像是来了兴致,凑近了去问米兰:“他要真的是吸血鬼,你怎么办?是不是从今往后就不理他了?”
米兰转向司徒威廉,冷淡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为什么不理他?”
“他是吸血鬼,专吸活人的血,很吓人的,你不怕?”
米兰感觉司徒威廉有点傻,至少也是头脑不清楚:“我看不见鬼,我不怕鬼。”
“那他万一哪天饿急了,要吸你的血呢?”
沈之恒忍无可忍,呵斥了他一声,而米兰圆睁着一双无焦点的大眼睛,漠然的把脸转向,决定将司徒威廉彻底忽略掉,只对沈之恒说话:“沈先生,你真的是吸血鬼吗?”
沈之恒略一迟疑,然后一边在心中咒骂着厉英良,一边低声答道:“是。”
米兰答道:“哦。”
“哦”过之后,就结束了。她心里想:厉叔叔没有骗我。
厉叔叔这一阵子可没少折腾她,先是带了手下闯入她家赖着不走,后是连劝带哄的逼她离家上了火车,态度倒是始终很好,闲下来就和她聊闲天,讲他小时候怎么怎么穷,他妹妹怎么怎么好。她对这位厉叔叔兴趣不大,满心里只装了个沈先生,也许是因为她这人心胸狭窄,只容得下一位外来者,而那一夜,是沈先生先来,厉叔叔后到。
至于沈先生是个什么,她倒不很在意,他平时吃草还是吸血,她也不在意。在她这里,世界蒙昧黑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哪怕沈先生一觉醒来长出毛变成狗,也无所谓,她正好可以抱着他养着他,一人一狗作伴。
米兰自有一套理论,不与外人道,所以尽管她自己思索得头头是道,沈之恒和司徒威廉看着她,却是全有些摸不清头脑。司徒威廉悄声又问沈之恒:“这几天,你有没有挨饿?”
沈之恒也悄声回答:“这几天,伙食不错。”然后他向着米兰一抬下巴:“你们是在一起的吗?”
“是,不过从我们那儿到你这儿,中间穿了四五节车厢。”
沈之恒看着车厢门口的日本兵,抬手挡了嘴,无声的嘀咕:“好极了,那你们——”
话未说完,因为厉英良忽然出现在了门口,傲然发话:“米大小姐,司徒医生,今天的谈话结束了,请二位回去休息吧!”
司徒威廉望向沈之恒,沈之恒说道:“去吧,你是大哥哥,照顾好米兰。”
司徒威廉听到“大哥哥”三个字,忍不住一笑,笑过之后,他见米兰也站起来了,就又牵起了她的手。米兰想再触碰沈之恒一下,然而一手被司徒威廉牵着,一手拿着盲杖,她身不由己,只得恋恋的转身向外走去。
厉英良让李桂生押走了他们,自己在沈之恒面前坐了下来,笑微微的翘起了二郎腿:“沈先生,我这一手如何?”
沈之恒答道:“卑鄙无耻。”
“我若不卑鄙无耻,也制不服你这个妖魔鬼怪。没想到你真还有几分人心,我昨天还担心你是个冷血动物,不在乎那二位的死活呢。”
沈之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皱着眉头问道:“你对小孩子胡说什么?”
“我怎么了?”
“米兰。”
厉英良恍然大悟:“我看那孩子很喜欢你,就想试试她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
“结果如何?”
“结果她说‘随便’。哈哈,有意思,她是真的不在乎。至于你那个威廉,他对我装疯卖傻,说我污蔑你。我看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他为什么不害怕,还能一直替你保守秘密?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交易?”
沈之恒答道:“我们的交易,不过就是血与钱的交易。”
“那他的胆子还真不小。”
“我的手笔大。”说完这话,他向着厉英良一笑,是那种最可恶的笑法,仿佛洞察一切,要看得厉英良无地自容、走投无路。而厉英良迎着他的目光,脸色果然渐渐苍白起来——本来就不是英姿飒爽的相貌,如今再一苍白,越发丧失了男子气概,倒像个女扮男装的人物,而且不是上等人物,要么是个过了气的戏子,要么是个失了宠的姨太太。
“有钱是好。”他咬牙切齿的点头微笑:“像你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都能买来朋友。”
“如果我买厉会长做朋友,厉会长会开价多少?”
厉英良知道他这话肯定不是好话,但不知道究竟是坏在哪里,故而只盯着沈之恒,不回答。沈之恒等了片刻,问道:“你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厉英良还是不明白——也好像是有点明白,但是不能相信,所以归根结底,就还得算是不明白。他直勾勾的看着沈之恒,死活不言语,于是沈之恒最后就垂下眼皮,仿佛也有点失望:“遗憾,原来厉会长还是个无价之宝。”
厉英良缓缓扭头望了前后车门,然后转向沈之恒,迟疑的开了口:“你是想贿赂我?”
沈之恒的双手落在大腿上,十根手指又绞做了一团,他一边拆解着自己的手指,一边抬眼注视了厉英良:“顺便也交个朋友,不好吗?”
厉英良看着沈之恒,眼睛又红了。
其实是好的,他和沈之恒之间又没有私人的深仇大恨,他只不过是为了日本人的命令才追杀他。他曾经万分痛恨沈之恒那种拒他千里的眼神,可现在他知道他的底细了,见识过他那些不可见人的疯狂和虚弱了,原来大家彼此彼此,沈之恒还比他多了一样抠手吃手的幼稚恶习。
接受一笔贿赂,再交沈之恒这么一个朋友,对外吹嘘时都能多一份傲气,也可以像司徒威廉一样,开口就是“我沈兄”如何如何。沈兄有财势,有名望,朋友是洋人,公馆是洋房。他对沈兄那个圈子向往已久,并且一直是可望不可即。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其实是好的。
种种的好处,让厉英良几乎当着沈之恒的面落泪,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几乎就是悲哀。沈之恒不止是一个沈之恒,沈之恒还代表着一个高贵高级的好世界,而他和那个世界一直是有缘无分。
“你在骗我。”他哑着嗓子说道:“别把我当傻子。”
然后他起身离去。
沈之恒的钱,他要不起。他必须把沈之恒押到哈尔滨去,否则横山瑛饶不了他。
沈之恒望着他的背影,感觉这个人也算是与众不同。厉英良似乎是一直在努力的去做一个坏人,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底线,他时常想要找机会宰了这家伙,可有时候看他坏得这么死乞白赖不漂亮,又只想皱眉头躲避开。
把厉英良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沈之恒开始考虑如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