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丈夫在卧室里翻箱倒柜找钱,赵英梅把他打了出去。她脸颊红肿,强忍眼泪收拾满地狼藉。一直躲在厕所里的诺诺来到她身边帮忙,从一片凌乱的衣物里找出一件小小的紫红色舞裙。舞裙上嵌满亮片,穿过灰尘与玻璃的阳光照亮它,一个闪动的旧回忆。
这是赵英梅的舞裙。她小时候在少年宫偷看过王靖跳舞,少年宫的老师去学校开免费兴趣班招徕学生,她鼓足勇气前去,穿上表姐不要的旧舞裙。
旧舞裙是紫红色的,裙边滚半透明白色蕾丝,非常普通庸常的设计,裙上亮片掉了不少,但穿在小小的赵英梅身上,她觉得自己也是个可以跳舞的人了,脚步轻快,小辫子一甩一甩。
免费的舞蹈班上了一天,她好开心、好兴奋。结束的时候老师叮嘱学生回家拿钱,一个月五百块,每星期两节课。小赵英梅愣住了,她以为这是不要钱的。
她迟疑很久,等所有人都走完了,去找老师。她没有钱,父母也不可能为一个不实际的兴趣支付这么昂贵的学费。她问老师,自己可否在后门听课,她可以帮舞蹈教室扫地擦镜子。
老师扫她两眼: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你没有跳舞天分。
旧舞裙被赵英梅扔进池塘,她一路哭回家,想想又不舍得,回头拿了根竹竿子,把舞裙从水里挑出来。小裙子洗干净,女孩把它仔细妥帖地收在旧衣服里,渐渐便忘了。
儿子找出来的舞裙,点燃她心头熄灭很久的火光。
赵英梅举起舞裙,她看不到亮片掉落后的缺损,也看不见横七竖八乱冒的线头。舞裙一直闪闪发光,并将永远闪闪发光。
她没有天分。可她忽然之间有了新的渴望:她要和王靖,跳一次如同绽放一般灿烂的舞。
池幸与张旻争执的戏份拍得很顺利。第一次打耳光张旻没有真的下手,他借位了。裴瑗不满意,池幸让张旻真打,她可以躲开。
张旻凶起来非常可怕,他完全进入角色,池幸在他面前,有一种本能的、陈旧的恐惧。
第二次两人配合得很好,但裴瑗还是不满意。她让池幸去看监视器:“这个阶段你已经不怕他了,你恨他。眼睛别闪缩,别怕,好吗?再试试,再试试。”
裴瑗知道她为何恐惧,说戏的时候十分温和周到。张旻跟她配合几次,笑道:“今晚夜宵,我的。”
池幸彻底放松。片场的一切都让她回到了风波未掀起之前,她只需要拍戏、拍戏、拍戏,偶尔接受采访,一点点慢慢攒钱。生活没什么大的波澜,但每进一个新剧组都有新鲜事情,新的人、新的事,新的勾心斗角,她一点儿不怕。
她从小学会的本领就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是攻击别人。
池幸心想,其实躲起来也很好。
世上有这样一个让她缩紧逃避的地方,她很喜欢。
这部分最后拍摄一次,顺利结束。
机位调整,池幸独自坐在沙发上,保持方才的情绪。
今日是内景,这逼仄房子里所有的道具布景都很真实,就连窗外打的灯光也无限接近阳光。她看见满地破碎狼藉,充满了荒凉的无力。
收拾碎片、拾掇家具。赵英梅从地上捡起毛巾与枕头走进卧室。卧室同样逼仄,不到十平米的地方被一个小阳台、一张1.5米的床、堆放杂物的架子和一个衣柜积得满满当当。
地上床上全都凌乱不堪,为了找到赵英梅私藏的钱,男人翻箱倒柜。
赵英梅和诺诺无声地收拾,孩子小小的手拧不干毛巾,仍努力把冰凉的湿毛巾贴在母亲脸上。以往他被父亲揍,母亲也是这样为他冷敷的。
孩子找到了舞裙,他扭头问赵英梅:妈妈,这是女孩子穿的。
憔悴的女人接过舞裙,微微举起。是啊,这是女孩子穿的。她恍惚间想,自己也曾是女孩子,也曾穿下过这样细窄的漂亮衣裳,做过轻飘飘的美梦。
“cut!”裴瑗忽然开口。
池幸和楚云浩回头。
裴瑗摆摆手:“不对,情绪不对。”
她走到池幸身边,把楚云浩撵走,和池幸一起坐在地上。“当我们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听到童话,我们是会信的,对不对?赵英梅并不是从小就是这样的赵英梅,她也曾是小姑娘,相信童话,相信王子——王靖就是赵英梅的王子。找到舞裙的时候,赵英梅其实是有那么一瞬间,她回到了过去,又变成了偷看王子的小姑娘。”
池幸点头:“也是一种对现实的回避。”
“这种回避很好的呀。”裴瑗说,“你刚刚被自己的丈夫打了一顿,又知道自己耳朵要失聪,工作要丢,儿子的小学名额抽不到,你非常沮丧、焦虑,而且没人能帮你。说极端一点儿,你是在绝望的边缘……”她伸出两根手指模拟走路的双腿,“……走来走去。你很痛苦,所以这个舞裙意义非凡。就像灌了三碗中药之后,你吃的第一颗糖。”
池幸点头:“我明白了,我懂。”
但第二次开拍,仍旧不行。裴瑗认为池幸情绪不到位。
第三次、第四次……连拍六次,裴瑗冲池幸招手:“过来过来。”
她让别人走开,池幸和她并肩坐在监视器后面。
“池幸,你小时候怕打针吗?”裴瑗忽然问。
池幸:“很怕。”
裴瑗又问:“打针之后有什么快乐的事情,能让你忘记针的痛吗?”
池幸怔住了。
一时半刻,她竟然回忆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