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迷迷糊糊地被送进暖烘烘的卧室之后,她连外袍都没有脱,险些直接歪床上睡过去。
直到变得朦胧的视野之中,出现了伊恩的身影。
她立刻清醒过来。
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疲倦还是别的因由。刚刚已经攀上眼睑的睡意令她不由自主怀疑这漫长一日经历的一切是否都只是一场罕见地与她记忆中的过去没有任何关联的梦。虽然之前已经触碰过,但果然还是不放心,她想再次确认。
于是,那时艾格尼丝伸手碰了一下伊恩的脸颊。
他脸上现出讶色。
她察觉到危机一般地立刻缩手,动作倒十分敏捷,伊恩抬手再快也没能捉住。
“你跟来了?”
“是苏珊娜大人的吩咐。虽然这座行宫设下了非常复杂的魔法机关,但以防万一,还是需要有人确保你的安全。当然,大部分时间我都会隐去身形。”伊恩没有以王后陛下称呼苏珊娜,他似乎从这幼稚的忤逆行径中获得了些许快慰,坏心眼地微笑起来。
艾格尼丝揉了揉眼睛,漫不经心地别开脸,不知道是在开玩笑还是在真心实意地挑衅他:“你能保护我?”
伊恩竟然真的停顿片刻想了想,才一脸诚挚地答道:“不,你还是防备我一些比较好。”
笼罩在头顶的困意令头脑变得迟钝,艾格尼丝不明所以地偏了偏头:“因为你可以借机报复我?”
她这般应答,伊恩反而不知所措地沉默须臾,才像是要找回场子一般笑着眨眼:“对,我要好好从你身上讨回来。”
艾格尼丝又慢了一拍才领会了对方露骨的调侃,顿时感到血往脸上涌。树呲
伊恩却已经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带了回去:“如果只是普通的暴徒应该不成问题,如果是训练有素的骑士……我还没恢复到能与高明的剑士正面交手的地步。”
虽然伊恩和苏珊娜没有直言,但被艾奥教团袭击,哪怕带有精灵的祝福,伊恩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养伤的时候,我就住在这座行宫。只不过是更偏僻更差劲的房间,窗外能看到的也只有枯死的树。”伊恩见艾格尼丝不答话,难耐沉默,开始真假难辨地埋怨。
艾格尼丝在因为他难应对的抱怨而头疼起来之前故作轻松地转开话题:“说到苏珊娜,我这位亲爱的姐姐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伊恩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
将长姐那里得到的前情与提案复述完毕,艾格尼丝面朝下往床上一趴,感觉瞬间丧失了再动弹一下的力气和意愿:“总而言之,苏珊娜是这么说的。”
房中半晌没有动静。
而后,她感到伊恩在她身侧的床沿坐下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然后呢?你是怎么回答她的?”他越是竭力显得若无其事,措辞和口气便愈加不自然。
“我说,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伊恩挑起艾格尼丝的一缕头发,颤在指尖绕了一圈,便松手任由发丝垂落。又隔了数个呼吸所需要时间,他才哂然:“你竟然没有立刻回绝。”
艾格尼丝将额头抵在交叠的手掌上,没有抬头,没有回首:“你以为我会拒绝?”
“唯有在履行身为海克瑟莱一族的女儿的义务这件上,你即便会偷懒,也不会逃避。”
“凭什么那么肯定?”
伊恩开始含糊其辞:“这不重要。但是我没有说错,不是吗?”
艾格尼丝翻身背朝伊恩,凝望着帷幕上的花卉暗纹,轻声说:“但对于苏珊娜的提案……我扔下一切逃走的这条路,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片刻,但我确实有一点动心。也许这么说很奇怪,但代替理查、成为科林西亚的掌舵人对我来说没太大吸引力。她说得对,我对权术缺乏兴趣。”
“那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接受?”伊恩低笑,那是纯粹为了推进对话而发出的声音,其中没有笑意。
艾格尼丝打了个寒颤,睡意消散。她更紧地蜷缩起来,以问题回答问题:“你希望我接受?”
“如果我那么回答,你就会接受?”
又开始了。
总是这样,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到这样彼此质问、谁都不愿意首先正面回答问题的糟糕氛围。
瞬间变得压抑逼仄的气氛令艾格尼丝坐起身,绕着弯子刻薄的话语卡在她喉头。伊恩也懊悔地抿紧了嘴唇,脸色有些苍白。
她深呼吸,别过脸:“苏珊娜像是……真心希望我接受这个提案。”
“为什么?我反而觉得,这不过是她逼你心甘情愿服从亚伦意愿的妙招。”伊恩的口气依然有些许生硬。
“也许也有这样的意思。但如果仅仅是那样的话,她就不会让你到我身边来。”
伊恩彻底沉默了。仿佛艾格尼丝的话是一束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了沉睡在黑暗中的庞然大物的轮廓。他害怕多说一个词都会惊醒它。
“苏珊娜……和亚伦不完全一样。我也不明白,如果我走了,她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她是认真的。”艾格尼丝走到了思绪的悬崖边。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往床头一靠:“她同意让我稍作考虑。所以不急着现在得出结论。我困了。”
借口化作话语吐出便成了事实。
也许是放松下来,又或是急于逃进梦乡,艾格尼丝真的开始犯困,被一波波猛烈的睡意持续袭击,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嗯,你睡吧。”伊恩的应答很克制。
艾格尼丝凭感觉滑进被褥,闭眼片刻,把毯子拉到头顶:“过来。”
伊恩又不知所措地停了片刻,才倾身过去将她头顶的毯子掀开,煞有其事地教育道:“蒙着头睡对身体不好。”
艾格尼丝皱起鼻子,哼地将毛毯裹紧,再次背过身去:“好吵,你还是走开吧”
伊恩着实目瞪口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小孩子一样的艾格尼丝。或者说,艾格尼丝在他面前,从来没放松到允许自己露出这一面。
念及此,他便怀着不知为何开始沸腾的古怪心绪,俯身凑过去,在艾格尼丝从发丝间露出来的耳后脖颈上啄了一下。
“唔嗯?干什么?”艾格尼丝立刻翻回来,半眯着眼睛瞪他片刻,显然在缓慢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
“既然有空隙可钻,我当然不会客气。”伊恩等着艾格尼丝因为他的捉弄而羞恼起来。无法否认,他至今还是时不时会涌上对艾格尼丝恶作剧的冲动。以前也不乏他欺负过火只好耍赖加胡乱撒娇蒙混过去的事例。但只在她恼羞成怒的时刻,他才能感到她像是对他完全敞开了。也仅仅是“像是”而已。
但今天,艾格尼丝对伊恩的挑拨反应平淡。因为她只是朦胧着双眼朝他的方向看了片刻,便叹气似地吐息一声,而后彻底地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他更清醒,今天屡屡受挫的也是伊恩。
这微妙的心境并没有妨碍他尽情欣赏艾格尼丝的睡颜。她这样无防备的模样他同样几乎没有见过,但这么看着是享受也是折磨。仿佛是那个在窗下徘徊的夜晚的后续,一个接一个的妄想再次排队上前。但与那时不同,只要他一伸手、一俯身,再离奇的念头也能付诸实践。
而自从逃离布鲁格斯以来,时不时在伊恩难眠的夜里作祟的回忆碎片也看准时机行动起来。他不比艾格尼丝,再刻骨的体验也会被时间冲淡,要记住只能反复重演。
纵然伊恩不觉得妄想是什么罪行,在一无所觉的当事人面前无可自控地跌进又浮出骚动的波纹,也罕见地给他带来了些微的罪恶感。罪恶感随即牵引出扭曲的满足感。他完全有足够的理由恨着她,因此哪怕在脑海中为所欲为也该被原谅。但下个问题接踵而至,在那些足以被定性为折辱的臆想里,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更想要她推拒还是接纳他。可如果在想象中她都不抵触他,那令他不得片刻安宁的念头便根本算不上怨恨生出的施虐妄想。
他在这里干什么?
他究竟为什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