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猛地捉住了她往手腕内侧挪动的手,停顿了一拍,而后把她的手拉到他胸口。他以前就很喜欢这么做,每每以此证明并非只有艾格尼丝感到羞赧。而此刻,透过织物,传达到她的掌心、而后再抵达她的心脏的跳动依旧有力,速度也许比平日稍快了一些,却不会令她慌张。
因此,艾格尼丝得以将问句倾吐出来:“这十年……你看到、感觉到这个伤口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伊恩的答案出人意表。
他沉默片刻,重新组织词句,谨慎而轻缓地说道:“我不知道应该怨恨它还是感激它,很多时候……尤其在我感觉直到我在圣地的沙尘和硝烟里丧命为止,一辈子就会那样凑合地过下去,在那种时候,它是唯一的证明,证明你……还有我此前的人生真的存在过,眼前的一切不是全部。”
艾格尼丝轻轻触自己碰覆着纱布的脸颊,没有正面应答:“这么说起来……我还没有为此向你道歉。”
“事到如今,也不需要了。”
尴尬的一瞬的寂静。
伊恩补救似地快速说:“如果那样能让你好受一些……我不会阻止你那么做。”
但他不承诺会接受她的道歉。
这也是理所当然。
艾格尼丝抬头,盘桓心头的疑问几乎脱口而出:
为什么今天要给她破格的容让和温柔?
因为怜悯?还是……?
艾格尼丝将问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不管伊恩准备的会是哪一种答案,她都没有准备好接受。她又一次地、再一次地、一如既往地在通向解答的门前止步,转身仓皇逃走了。
庞大得令她都感到愕然的自我嫌恶瞬间将她一口吞下。不好的念头串起另一个。
理查那充血的眼睛逼过来,她想要尖叫。
“艾格尼丝!”伊恩将披着理查皮囊的幽灵驱散。
“我……”她挤出一丝微笑,即便不管是伊恩还是她都看不清这难看的笑容,“就像你带着手上的伤口一样,从今以后,都要带着理查施加给我的伤口。也许这就是报应。但我……”
这么说着,她又想要蜷缩起来。
不等伊恩作答,艾格尼丝继续自虐地低笑着说下去:“即便说是伤口,其实也就是无关紧要的、很快会愈合的擦伤和淤青。真奇怪啊,明明其实理查什么都没来得及对我做,希尔达就已经闯进来救我。但我却像是感觉真的已经被他……被他侵犯了一样。”
伊恩没有答话。她能想象他绷得紧紧的唇线。
“为什么我没能反抗?为什么那时候……我根本动弹不得?”艾格尼丝抬头试图将眼泪逼回去,但滚烫的水滴还是另寻途经从眼角淌下。话语的匣子被泪水打开了,轻轻颤抖却连贯的词句倾泻而出,她早就知道答案,而且从头到尾想得非常清楚:
“我非常憎恶无能为力的自己。理查让我深切地意识到,我无法真正地反抗他……即便我再不愿意,他也可以把我当做一件属于他的东西一样扔出去。我恨在他面前只能这样的自己。”
她再次笑起来:“这就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致命伤。”
“艾格尼--”
她以手指阻住他的反驳,低哑的语声前所未有地坦诚:
“伊恩,我感觉……我已经被彻底地摧毁了。”
艾格尼丝喉头被话语中的火焰灼烧。她猛地感到筋疲力尽。她似乎只是提着一口气才撑到现在,假装她那本就满是矛盾和空洞的内在并没有支离破碎。而现在……自我怀疑的声音在她耳旁絮絮低语,满怀轻鄙:她为什么要对伊恩说这些?她是否还怀着卑鄙的希望,想要借此求救?而且偏偏是向他?……
“艾格尼丝,你听好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一震。
伊恩强硬地将她的脸抬起来,与她跨过茫茫的夜色四目相对。
“你没有被摧毁。理查没有摧毁你,也不可能做得到。”他在暗夜中熠熠生辉的眼睛微微一转,应当是哂然一笑。而后他凑得更近,几乎与她额角相抵,吐出的每个词都随着吐息叩向她的门扉:
“艾格尼丝,只有我可以摧毁你。”
伊恩停顿片刻,让话语渗进她张开的缝隙,而后以谈论事实的镇定口吻补充说:
“而且我终有一天会做到,我承诺。”
艾格尼丝睁大了眼睛,双唇微启,却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
“但我还没有,不是现在,不是今天,”他轻柔地隔着纱布触碰她的脸颊,“所以,你没有毁坏,你还很完好。”
“但还是会痛,”艾格尼丝忍住泪意,以手掌贴住伊恩搭在颊侧的手,微微用力,因为骤然增强的热辣辣的刺痛喘了口气,“他给我留下的疼痛还在。”
伊恩难得一时语塞。
如果疼痛无法避免,那么至少,至少……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艾格尼丝脑海中现形。
想要回到刚才那漫长又短暂的、几乎要彼此吞噬消融的姿态里去。想要被渴求,想要感受自己是被需要的。那是从自身逃避唯一切实有效的方法。
她闭上眼,就像是迈出踏向深渊的那一步的蒙眼的愚者。她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如果你给我的疼痛能盖过它的话……”
她清晰地听到伊恩的呼吸错了一拍。
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