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妈妈看了眼她,桐桐也看她:“啊是中街路上?一孕傻三年,我怕我记错。”
“?记错忒,中街路,倷拿我放了弄堂口才好啧。”(没记错,中街路,你把我放在弄堂口就好了。)
狄秋住马大箓巷,和中街路离得很近,桐桐送走了安妈妈,转眼就到了狄秋家门口。车停下,狄秋要下去时,桐桐喊了他一声,转过身和他说道:“你今天冲我那两副牌,啊是故意的啊?”
狄秋开门,下了车,手里揣着那只手表礼盒,弯腰看着桐桐,一张笑脸对另一张笑脸:“你说哪两把啊?我今天不止冲了你两把吧!”
桐桐声音轻细,眼神柔软,对他道:“你是真是和我太客气了,我们都认识多久了。”
狄秋一拍车门,道:“你早点回去吧,谢谢你的手表了啊!”
“不用啊?”
“啊?”
“不把坏的换了,用新的啊?”
狄秋应了两声:“哈哈!回去就换!”他直起身,倒退着走着,不停和桐桐挥手。桐桐的车灯一直照着他,大灯太刺眼了,他的眼睛都有些痛了,便往边上避开些,跳了起来,更用力地和桐桐挥手。
桐桐把车开走了。
但仰仗着玉盘似的月亮,短短的巷弄里还是很亮,狄秋把表盒塞进口袋,左右看看,他身边有墙,有树,墙上生着灰灰的霉斑,树上长着绒绒的青苔。空气中,雾在漂流,满世界的水汽好像都被放逐到了这个夜晚里。狄秋伸手摸了摸一棵树,树皮粗糙,斑斑的纹路像刻印,大约印的是属于树的文字,狄秋仰起头,这好像是棵忍冬树,枝干细长,枝桠柔韧,上头密布着成双成对的绿叶子。夏天的时候它会开出白色的小花,有人拿它入药,有人用它泡茶,秋天、冬天,花败了,叶子落了,它就结出鲜红的果子,小小的一颗,点缀在灰白的树枝上,要是有点雪就好了,琼雪赤珠子,一定艳丽可爱。
可是苏州不常下雪,下了雪也很难堆积起来,下了雪,地上只会变脏,变滑,雪一下就化成了泥水,会害人跌跤,还很不好看。苏州的冬天实在没什么趣味。
忽然一丝风掠过,叶子悉悉索索地拍着响了,狄秋忙从夹克衫的贴身口袋里摸出支录音笔,踮起脚,把录音笔举得高高的,但转瞬风就溜走了,狄秋等了好一阵,它也没再来。狄秋撇了撇嘴,放下了胳膊,把录音笔收了起来。
他在一户人家门口点了根烟,就地坐下。那棵忍冬树后头有一面邋遢的墙壁,治性病的老军医,办假证的,卖空调的,回收铜线圈的,都在这儿留下了点痕迹。
这些红的,蓝的,黑的喷漆,这些号码,这些名字,他都看得很清楚。
还有那墙上的瓦片,瓦片连着的屋脊,屋脊上的夜空,夜空里的月亮,月亮上的凹凸起伏,他都能看到。
黑夜里,此时,此刻,却没什么东西是彻头彻尾的黑色的,就算色调最浓郁的树枝,看上去也更接近褐色。而夜空更是吸饱了城市灯火,暖彤彤的。
狄秋抖了抖香烟,一些烟灰落到了他的鞋上,他吹开它们,又用手指蹭了蹭脏兮兮的鞋子,他整双鞋都很脏,他甚至都记不清它本来是白色的还是米色的。狄秋打了个哆嗦,站起来,转身推开了身后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门后面满是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清了,也什么都摸不到了。
狄秋低着头,他的烟不再烧了,没法抽了,他扔了它,往前走,他的鞋带也很黑了。走了阵,他抬起眼睛,看到个女人,窈窈,渺渺地站在他前头,好像和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往前跨了一步,那女人和他还是只有一步之遥。
狄秋揉了揉眼睛,再看,女人还在,通体荧白,头发长长的,样子很美,她好像是飘浮在这样的黑暗里的,好像是一缎黑绸子上绣着的一个仙人,她不真实,虚幻,和天、和地保持着暧昧的距离,和他保持着跨不过去的一步。她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她就是这样出现在这里。女人也看到了狄秋,她笑,接着,转过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狄秋跟上去,轻轻唤了声。
“妈妈。”
很古怪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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