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我看见你把它掼在青釉广口的花樽里呢。你既这么恨我,讨厌我,怎么不扔了,不烧了?”他略带几分埋怨的口吻,像个孩子一样质问。
“御赐之物,臣妾不敢。”上官露道。
“骗子。”李永邦抱紧她,“露儿啊,你是个小骗子你知道吗?我算是看出来了。但是我想跟你说,就算画再破,再不能恢复如初,修修补补的也还是那副画。如同那些传世名帖,时间久了,总有些破损,但并不妨碍他们的好。我画的那一副,固然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但下笔的那一刻,每一次勾勒,我都是用了真心的,没有一丝掺假。所以,只要画还在,哪怕是千疮百孔,你愿意补,我就愿意等,真的。”
上官露伸手扶他道:“陛下,你喝醉了。”
“我没有喝醉。”李永邦嘟哝道,无赖着不肯起来,指着月亮,道:“我的心,你明白吗?”
上官露哭笑不得,敷衍道:“明白。”
“你答得太快了。”李永邦摇摇晃晃站起身,怨念道:“你不明白。”
“如果可以,我想把月亮也送给你。”李永邦仰天道。
他们离开行宫的前一天,他带着弟妹和她一起去市集上玩,见她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流连,就想买一个送给她,可她不要白娘子,也不要关公,非要一张十分可怖的鬼面罗刹。
那摊主见他们衣饰华丽,当即坐地起价,上官露自然不肯,与摊主讨价还价起来,摊主道:“这位夫人,您若要其他的,这个数都行,可这罗刹您放眼瞧瞧,别说我这个摊位,就是整个集市都没有,只有我这里最后一张。这罗刹呀,瞧着模样是凶悍,恶鬼恶面,可正因为是恶鬼,才能驱邪避凶,击退前来骚扰的恶灵,是保身护体的好东西。反正小的今儿个就把话撂在这儿了,就这个价,您爱要不要吧。”
上官露气呀,一张鬼面具竟还比诸葛亮贵了,有天理没有!
谁知李永邦把银子一丢,道:“算了,你喜欢就好。没得再与他争论了。”说完,拉着她的手就跑。
上官露扁嘴道:“败家!凭什么一个面具就这么贵呀,我喜欢?我还喜欢月亮呢,你怎么不替我把月亮摘下来呀!”
李永邦原来一直记着这话,酒后糊涂,愈加当真了,吵吵嚷嚷着要宫人们带他到水井跟前去,把月亮给捞上来,送给皇后赏玩。
然而寒冬腊月的,水井都冻住了,哪儿来的水中捞月?更何况就算捞上来了,也是镜花水月,这么虚幻的东西,转眼就没了,上官露要它做什么?又岂会在意!坦白说,李永邦今夜作的那么厉害,她快有点失去耐心了。
但是李永邦坚持不懈,他记得宫中还有一处是热汤,是他特地命人给她建了四面环饶的水池,上官露没办法,只得陪着他,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摆驾灵釉宫。
水池子里果然蓄着热水,腾腾冒着热气,月亮投影到潭中,映的水面一片银白色。
李永邦着人拿来了一个大盆,亲自下了水捞了一把,随后对她欣喜道:“露儿,你过来看,你过来看,真的是月亮。”
“幼稚不幼稚。”上官露嘀咕道。
李永邦不住的唤着‘你来’,上官露拗不过她,干脆也除了鞋袜,踏进水池里,水温热有余,还带着淡淡的香气,据说是加了药粉,上官露灵机一动,走到他身边道:“其实,在这里泡泡脚也挺好的。”
“……”李永邦木了半晌,醒过神来道,“好像是。”
于是帝后二人坐在了台阶上泡脚。
宫女和太监们虽然都暗自感叹奇葩,但再奇葩也是主子,遂忙不迭的抱来了迎枕,靠背等等,供他们垫着,他们则舒舒服服的坐在那里泡脚,身旁还放了一盆水,水里一轮小月亮。
李永邦又把银盆递给她:“朕的月亮,你收到了吗?”
上官露笑道:“收到了,收到了!”
李永邦这才罢休,眨眼的功夫,下颚抵着上官露的肩头,竟然的睡着了,浅浅的鼻息,往她的脖子里吹。
上官露替他拢了拢狐裘,低声道:“没心没肺的,就这样睡在外头,不怕生病嚒。今天丢这么大的脸,明天起来看你后悔不后悔。”
李永邦却一无所知,上官露仰头看了眼月亮,自言自语道:“我像你?”她‘嘁’的一笑,“我哪有那么高高在上啊,我只不过一只笼中雀罢了。世人抬举我,将披着一身金羽衣的我错认成了凤凰。”说完,她轻轻的哼起一首小调,曲不成曲,词不成词,只隐隐听到‘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玉宇琼楼凤凰栖,半点不由人’。唱罢,长长的叹息百转千回,在寂静的深宫之中,趁着夜风,延绵开很远,很远。
没多久,李永邦幽幽转醒,发现靠着他的上官露也睡着了,他的酒霎时醒了一半,怕吵醒她,只得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往怀里一带,今夜风大,至此,已开始下起了细雪,他赶忙替她穿上鞋袜,上官露困得很,嘤咛了一声,转眼便醒了。
两人相顾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李永邦轻咳一声道:“走吧,起风了,早些回宫。”说着伸出手来,上官露紧紧一握,两人手牵着手,弃轿撵而步行,一路迎着风雪往永乐宫回。
雪珠子纷飞而下,打在琉璃瓦上发出簌簌的轻响,满城的银装素裹,别有一番韵味,他们一步一个脚印,走的缓慢,期间有一次上官露险些摔倒,还好李永邦扶着。上官露低声道:“我收到了。”
“啊?”李永邦呐呐的,须臾明白过来,‘嗯’了一声,回头瞥了一眼紧跟在后头捧着银盆的宫女,走的十分小心翼翼,丝毫不敢怠慢。
上官露道:“横竖回去以后,四面红墙,满室砖瓦,也是不能从这盆水里看出月亮了,又何必要这小丫头受罪呢,这一路捧回去,转头她该生冻疮了。总之,你送的我,我收到了。”
李永邦心头一跳,道了一声‘也是’,那这些虚的就由得它去吧,关键是他的心意她能明白。遂立即吩咐下去这盆水随意处置了吧。
跟在后面的小宫女们却是比他们两个当事人还可惜,其中一个甚至还悄声道:“过年都图个吉利,这一盆水倒了,可不是覆水难收?”
“嘘。你也知道过年得图吉利,你这话万万不能叫皇后听见了。”
她们压低了声音说话,却不妨走在前头的上官露背脊僵了一下。
她似冰雕一般,任由着皇帝携她回宫,风雪肆虐,吹得她们满头。李永邦用手替她轻轻拂了拂,她抿唇一笑,突然想起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六个年头,也是她进宫以来的第六年,仅仅六年而已,却像是过了六十年。她侧头瞥见他额头上的雪,黑发上也是密密匝匝的,如同一夜间白了头。她有些恍惚,依稀见听见谁在唱:只被前缘误……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