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是新闻人必须遵守的铁律。不开除你已经是万幸了,这推荐信,我不会写。”刑鸣看了南岭一眼,“和领导说话,你什么坐相?”
南岭把翘着的二郎腿收回去,坐直了。
南岭起初振振有词,见刑鸣态度强硬,又服软了。他道歉的话听来十分敷衍,但大眼睛中泪光盈盈,一口川普油腻黏糊。
这一套也就对付老陈兴许管用,刑鸣不再跟南岭废话,直接把人撵出办公室,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老陈还真就亲自出马了。他把刑鸣喊进自己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解释,台里对南岭的前途是相当看好的,超人气的网络红人,形似他骆优神似你刑鸣,还比你俩都年轻几岁,这次劳师动众搞“挑战主持人”大赛,就是为了捧这个新人。台里参赛的几个实习生都由带他们的导师推荐,南岭已经是内定的冠军,让你推荐也只是走个过场。
“不写推荐的原因我已经上呈了,新闻人不能造假,他还把群演带来直播现场,险些闯祸。”刑鸣说完就沉默了。他是小心眼了,他替林思泉、也替自己感到不公。这两天多看了几本法律书,主观上认为新闻造假也该是抽象危险犯,他们几个本该同罪论处,凭什么林思泉就必须主动离职,他南岭却受力捧?
“虞叔想捧谁,还不是他一句话,你这不是给南岭面子,是给他老人家的。”老陈忽然笑了,笑得与南岭的川普一样油腻黏糊,说,“咱们台长现在放心上的人是小南,你一个老人了,不要有情绪,要大度。”
刑鸣嫌这句话听得刺耳,愈发不愿意写这推荐了。他起身走人,留下一句话,虞台长想捧谁确实是他一句话的事情,台里既然已经内定,何必还要我多此一举。
想起林思泉,便感愧疚。网民喜新厌旧,翻脸快于翻书,最近网上已经没有林主播的新闻了,刑鸣想着这下去看看他应该不会惹出风波,于是请了两个小时的事假,说去就去。
林思泉差不多快出院了,刑鸣去的时候碰巧还看见了林思泉从老家赶来的父母,许是老来得子,两位老人弯腰佝背鸡皮鹤发,一看就是老实本分人。父母离开病房,林思泉瞧着精神不错,开口就对刑鸣说,其实还得谢你。
谢我?刑鸣不解,谢什么呢?事情闹到这般田地,不言恨就不错了。
林思泉说,庄蕾跳槽去了东亚,待遇几乎翻番,东亚痛失骆优,卯足劲儿了要抢来明珠台的当家花旦。他跟庄蕾准备风波过去就离婚,自己净身出户,财产与抚养权都归女方。高中那会儿他就发现自己对女人没兴趣,拐弯抹角地告诉过家里人,结果他的母亲上过吊,切过腕,还喝过煤油,就跟第一期《东方视界》里描述的一模一样。这些年虞总身边也有别人,他不敢想更不敢争,拖拖踏踏到三十来岁,既害怕又愧疚,终于拗不过又熬不住,随父母心愿结了婚。
弥留的时候是万念俱灰一心想死,但突然又觉得不能一死了之便宜了你,所以决定还是醒来看看。林思泉笑笑,笑意微苦,接着长叹一声,算了,虞总是真的喜欢你。
人死过一回就通透了,看林思泉当下的状态,算是终于把自己从这段混乱的关系中渡了过去。
离开林思泉的病房,刑鸣就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而今这点情绪实在显得太酸了。干嘛非得跟一个年轻后生较劲呢?不就是写推荐信么,提笔一挥的小事,渡人渡己,何乐而不为。
新人换旧人,欢场如战场,刑鸣很明白这点。何况是他自己先一步当了逃兵,丢盔弃甲。
所以他没理由介意,没立场酸楚,没资格心痛如绞。
在医院的走廊过道里撞见向勇与向小波,向小波坐在轮椅上,腿上打着石膏,看着不算严重,估计是又在外头惹事了。两个人都没看见刑鸣,刑鸣没打招呼转身想走,没想到偏又撞见唐婉。唐婉刚从取药处拿了药,见了儿子,露出吃惊的表情。
刑鸣身板遗传父亲,五官遗传母亲,算是占尽了父母的便宜,但每次看见唐婉,也都由衷觉得,这个女人可真美啊。
唐婉大概刚刚从舞蹈学校回来,还没来得及卸妆,衣服飘摆着宽大的水袖,淡紫色的裙角几乎曳在地上。什么“翩若惊鸿,婉如游龙”,什么“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多好的诗句唱词都是形容她的。门诊大厅里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还有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仰着脸痴痴望着,对唐婉说,阿姨好看。
阿姨?刑鸣在心中冷笑,倘使自己早点结婚,唐婉这会儿都是奶奶了。
坐在轮椅上的向小波一会儿哭咧咧的,一会儿又冲着向勇唐婉大呼小叫,叫爸,叫妈。
他们乐在其中。
刑鸣坦然地与这一家三口擦肩而过,目不旁视,毫无表情。
他突然又改主意了。
下午回到明珠台,南岭又跑来认错,这回诚恳多了,还送了东西。
一只灰色的鸵鸟皮钱夹,驴牌,官网上标价一万二,看样子是下血本了。
这东西是别人孝敬给赵局的,赵局不通时尚不知潮流,甚至分不清男款女款,心道还没茅台实惠,随手就赏给自己的情儿了。
情儿又给了她自己的弟弟,让他去孝敬不知为何开罪的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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