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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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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阿萦好不放心。”

    无影无踪的谎言,亏她说得活龙活现,缇萦先在心里好笑,真个匪夷所思,转念想一想,可真算服了卫媪了——就那么几句话,轻轻易易地掩饰了她的晏起,而且把她说得越发孝心可嘉,这使得缇萦的脸,再度发热。

    从铜镜里看去,父亲的影子消失了。没有任何表示,即表示卫媪的话发生了力量。缇萦在想,父亲会有许多事可思考。

    “好了。”卫媪不动声色地说:“你没事了!”

    缇萦把头扭了过来,看着卫媪笑着“你成了个老精怪!”她顽皮地拿手指点点:“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原是你父亲不对。阿文怎么样不好,也不能把他赶出门去。”卫媪加重了语气说:“我是有些不痛快,故意说那么几句话,叫他心里难过难过。”

    “可是,爹爹”缇萦勉强想出句话为她父亲辩护“也有爹爹的难处。”

    “我看你倒为难了。最好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给你父亲,还有一半给阿文。”

    这话说得玄妙!缇萦很有兴味地想着,她想的是,自己是不是如卫媪所说,心目中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个爹爹,一个阿文?

    “不!”她直觉地说:“我心里还有你。”枯皱的老脸有舒展之色“总算难得还有我!”卫媪先是“若有憾焉”的语气,然后声音真个儿凄凉了“我!我算你的什么?一个是你的爹爹,一个是你将来——”

    “‘将来’什么?”缇萦把眼鼓得大大地问。卫媪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是真的不解,便不好说破,叹口气说:“唉,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日子,一晃五十年了!”

    这又是什么感慨?缇萦越来越糊涂。但看卫媪心情不好,情愿纳闷,不肯追问。等晨妆完毕,在厨下帮着卫媪整治肴果,一直到午食时,才又见着了她父亲。

    饭罢闲坐,淳于意对沐在秋阳中的缇萦问道:“卫媪又跟你说了些什么?”

    卫媪说的话,怎能与父亲说?缇萦不得不撒个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觉得家里还少个人照应。”

    “我懂她的意思。”淳于意说:“她是想我再把阿文找回来。”

    缇萦的心跳了!能把阿文找回来,那才真是叫人喜出望外。但她不敢接话,只格外用心听着。

    “然而,办不到!”

    缇萦暗地里抽一口冷气,依然不敢接话。

    “我平生不受人挟制。难道真非阿文不行么?我不相信。明天我到市上去买个僮仆,只要忠厚老成,粗鲁些不妨,反正能帮卫媪汲水、劈柴就行了。至于我,”淳于意扶着女儿的肩头说“你不必替我担心,还没有到可以称‘老’的时候,不必要什么帮手。”

    “是!”缇萦点点头说“我也可以帮着爹,料理些轻便容易的医药。”

    “对了!”淳于意欣然同意“你心细、聪明,性子也温柔。等我稍闲一闲,教你学小儿医。”

    谈到医,淳于意的兴致就来了。家里多的是医书,堆置得很乱。趁此好天,且又无事,不妨整理一番,顺便也好把宜于缇萦读的书,理了出来。

    在缇萦,只要是她父亲所乐于做的事,她也无不起劲。父女俩打开那间堆书的屋子,把尘封已久的简册,一一拂拭,分别归类,直到黄昏日落,方才歇手,但所有的医籍,也不过整理一小半。

    就这样,把这父女俩都已累得腰酸背疼——竹册木简,到底不能算是轻便之物。“如果阿文在,就好了”父女俩都是这样想。但谁也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等晚食已罢,淳于意照例要饮一种枝叶烹熬的汁——又名“苦茶”饮了可以消食。这烹“苦茶”的工作,本来“有事弟子服其劳”是朱文的例行差使,现在自然由缇萦来承乏,她到灶下取了红炭,就在廊下架炉烹煮。水还未滚,卫媪已涤了食器,收容厨下,换了件干净布袄,走了来唤缇萦一起去“会烛”;

    “今夜我不去了吧!”缇萦轻声答道“丢下爹爹一个人在家,冷冷清清的,可不大好。”

    声音虽低,淳于意在里面已经听见了。他很明瞭,坊巷中妇女聚在一起夜织,表面上的理由是可省烛火,而且在纺织的技术上,得以互相观摩,其实是一种娱乐,彼此相聚,谈论新闻。这对于整天操作家务,像卫媪这样的人来说,是难得轻松的片刻,而在缇萦这种年经的女孩子,则是唯一可以去与女伴相会的机会。他不愿妨碍她们的这种娱乐,所以未等卫媪开口,先就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莫管我!”他走出来说“你们尽管去好了。我今天累得很,要早些归寝。”

    “这样我就更不能去了。”缇萦转脸对卫媪说道“爹爹睡了,无人应门。”

    “唉!”卫媪重重叹口气“你看,少一个人宫多不方便!”

    “也不过一两天的不方便。”淳于意接口就说“明天我就到市上去找个得力的人来帮你。”

    这对卫媪是个好消息,但她一愣以后,随即提出反对:“多谢你吧!别替我添麻烦。”

    “奇了!”淳于意大惑不解“原来少一个人,种种不便;添一个人帮你的忙,怎的反倒是为你添了麻烦?”

    “知道添来的人是什么样子?粗手笨脚,凡事不懂,得要我腾出工夫来教导,可不是替我添麻烦?”

    “那么你说如何呢?”淳于意深为不悦“没有人添人,添了人又添麻烦。生手新来,自然得要教导,否则怎么办?除非把阿文再找回来。”

    “对了,就是这话。”

    淳于意原是一句意存讽刺的话;想不到卫媪坦然承认,这倒叫他毫无办法,只有嘿嘿冷笑。这下可急坏了缇萦,第一怕父亲生气,其次怕卫媪什么都不在乎,说着说着可能会把朱文的踪迹透露出来。所以急于要来解消这个颇显得甚不融洽的局面。

    正好,苦茶烹好了。借了这个机会,把父亲重新又请回屋内。她斟下一盏浓浓的苦茶,用漆盘盛誉双手捧到淳于意的面前,一面陪着笑说:“爹,什么时候教我读书呀?”

    淳于意心里明白,这是有意换个话题。好叫他忘掉卫媪的话。有这样一个明慧可人的孝顺女儿,想想实在得意。可是女儿家,迟早总是人家的人,算起来最多还有四五年的时间得以相聚,一旦出阁,不知自己如何割舍得下?再又想到,年老无子,后顾茫茫,那样孤单寂寞的况味,可又怎生消受?

    转念到此,万感交集,觉得人生实在无味。捧着那盏苦茶,再也无法入口。

    看他脸上那凄然的颜色,提萦异常不安。“爹!”她问“你在想什么?”

    “想我自己,”淳于意摇摇头说“做人,真比这苦茶还苦!”

    怎么说这话?缇萦为了安慰父亲,不能不反对父亲的看法“谁谓茶苦,其甘如荠!”她念了毛诗谷风上的这两句话,作为答复。

    念得好熟的诗经!淳于意顿时一解愁颜,但也还有余剩的感慨,他执着缇萦的手说:“你要是个男儿就好了!”

    缇萦最怕她父亲提起这句话。天下什么事都有办法,就只不能化女为男。但是“男女有什么分别?”她这样怀疑地问:“爹就当我是个男儿好了!”

    “傻话!”淳于意笑道:“我当你是个男儿没有用。‘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我不能永远把你留在我身边。”

    “为何不能?”做女儿的大声反问:“我不嫁,侍奉爹一辈子。”

    “真是我的孝顺女儿!”淳于意觉得异常安慰,也念着那两句古诗说:“‘谁谓茶苦,其甘如荠’,苦中回甘,人生总也还有值得去细细品味的地方。”

    对父亲的话,缇萦不十分听得懂,但夸奖的语气,是显得很明白的,所以她也得意地笑了。

    “卫媪呢?”淳于意忽然间问说。

    “想来是‘会烛’去了。”缇萦又说“爹,你如果累了,请安歇吧!我守着,替她应门。”

    一不!我又不觉得累了,这样说话很好。”

    于是父女俩闲谈着,直到卫媪回家,方才散去,各自归寝。缇萦回到自己屋内,陡起一种莫名的兴奋——她想到了朱文。他说过今夜还要来,不多一会又可以见面了。

    就这时,听得有人在叩窗户。她又喜又惊,莫非朱文这么早就来了?这胆子可太大了些。一面这样想,一面急步走向北窗。一瞥之下,不禁自笑,哪里是朱文?是卫媪。

    “李吾要我捎个口信给你,叫你明天上午务必到她家去一趟,她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吾是巷中的女娃,与缇萦是闺中密友“李吾会有什么要紧话呢?”她困惑地问。

    “谁知道!”卫媪是颇不以李吾为然的神气“她问了你好几遍,说怎的不来会烛?我问她何事,她怎么也不肯说。鬼鬼祟祟,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她哥哥是个出了名的无赖,你可当心些!”

    “嗯。”缇萦深深点头“我知道的。”

    “你父亲跟你说了些什么?”卫媪又问“可曾提到朱文?”

    “没有。”

    “我真也不懂他什么意思!难道真个铁了心?我这样子三番两次的说,他还是不肯让阿文回来?”

    缇萦不答,实在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明天跟你父亲说,他要到市上去买个僮儿回来的这个念头,休再提起。”

    “为什么呢?”缇萦诧异地问“爹爹是一番好意。”

    “难道我不是一番好意?”卫媪数着手指头说:“第一,有那伶俐识得眉高眼低的僮仆,给豪富大家买了去,可以行贾作工,为主人家牟利;我们家买了来汲水、劈柴,岂不是践了好材料?再说,像这样的僮仆,身价不低,我也不愿你父亲多花钱。若说弄个不费什么钱的笨货,只会吃饭,不会做事,那不是来帮我,倒是来惹我生气。何苦来哉?这是一。”

    “嗯。还有呢?”

    “还有二,是为了阿文。”

    卫媪没有再加解释。这与朱文有何相干?缇萦想不明白,便即问道:“何以说是为了阿文?”

    “这都不懂么?我要为阿文留下余地。你想想看,真的买了个僮儿来,我还能说什么?我要抓住个题目才好作文章,三天两头做不方便,说少个人做事,说阿文在这里就好了。你父亲叫我吵得烦了,就说:算了,算了,把阿文去找回来。那不就正中下怀吗?”

    六十多岁的卫媪,词锋流利,语气生动,”说得十分有趣,缇萦被她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

    “去睡吧!”卫媪特地叮嘱:“明天早些起身。别再像今天这样——纵使你父亲宠你不说,传到左右邻居,会叫人笑话。”

    “嗯!”缇萦乖乖地答应着。

    “只怕今夜阿文还会来。你告诉他,不可如此大胆。律禁夜行,又是深夜跳墙,叫官府逮住了,一定当盗贼治罪,割鼻子砍手的,听着都叫人害怕!”

    卫媪说完,管自己回卧室去了。缇萦可是大大地上了心事。听她父亲讲过,历代都以捕窃盗为治国的急务。汉朝律例,盗牛马都有死罪的可能。即或逃得一死,肉刑可是决计逃不掉的,且不说“刖刑”断手足一“劓刑”割鼻子,就算是最轻的“墨刑”在额上制字涂墨,自己先挂个幌子,告诉人:“我是罪犯!”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转念到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你该知道夜行犯禁,千万不要来!”她不断地在心里说。同时默默地在打算,如果朱文真的来了,一定要留住他,反正卫媪已经尽知底蕴,叫朱文到她屋里躲一晚,天明再走,就不至于出乱子了。

    有事在心,哪里能够睡得安稳?这一夜魂梦皆惊,狗吠猫叫,都能吓出她一身汗。到后半夜,听得父亲起身出屋,再又回来,闭门复睡,而朱文到这个时候却不见踪影,难道真如自己所望的,他也知道夜行犯禁“不敢来吗?

    不会的!朱文不是那种谨饬的人。他向来敢作敢为,言而有信,说来一定来。那么,到此刻不来——

    再往下一想,缇萦顿觉轰地一声,魂灵儿出了窍,霎时间手足冰冷,几乎昏厥。一定是叫官府当盗贼捕了去了!那怎么得了?于是,耳中所闻,是朱文被刑的哀呼;目中所见,是朱文断肢的惨状,天族地转。幻象纷呈逼得她心跳气喘,额上冷汗涔涔,朱文到底怎么样了?非要立刻弄个明白不可!

    然而,从何处去弄个明白呢?她想到了卫媪。毫不迟疑地起身披衣,摸索着出了西厢,开了堂屋的门,一直往后院奔去。

    卫媪的卧室在厨房旁边。老年人畏寒,八月初的天气,门窗都已关得实腾腾地。缇萦举起颤抖的手叩门,同时不断地喊:“卫媪、卫媪!”

    由于怕惊醒了父亲,她的叩门及喊叫,声音都极轻,因此,隔了好久,才把卫媪叫醒,她在里面漠然问道:“谁啊!可是阿文?”

    “不是,是我。你快开门。”

    等卫媪一开了门,缇萦就像在外面受尽欺侮的孩子,回来见了亲人那样,心头一酸,扑倒卫媪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怎的,怎的?”卫媪着急地问“哭得如此伤心!”

    “阿文怕是被逮住了去当盗贼办了!”缇萦抽噎地哭诉。

    卫媪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原说今夜还要来。到此刻不来,必是出了事了!”说着,热泪滚滚,越发哭得厉害。

    “原来是你这么在想!”卫媪真有些啼笑皆非了。

    “我决不是胡思乱想。”她抬起脸说:“他向来说了话算话,若非被逮,决不会不来。倘或真的冤枉他窃盗,割鼻子砍手的,怎么得了呢?”

    卫媪恍然大悟,是自己的话无意中吓了她,心里倒觉得深深抱歉,因而赶紧安慰她说:“别哭,别哭,就算被逮了去,也不会今夜就治罪,马上就割鼻子砍手。你不用急成这个样子!”

    这几句话很有效验,缇萦想想不错,心胸一宽,顿时住了哭声。

    “再说,阿文是极机警的人,谁也迫不住他。”

    “万一叫逮住呢?”

    “那也不要紧,明天再想办法。”卫媪把她揽在怀里,贴着她的脸,轻轻说道:“本乡管事的人,都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大概也认得阿文,就算夜行犯禁,也不过训斥他几句,难道真的翻脸不认人么?”

    是的。缇萦也记起来了,本乡掌教化的“三老”理讼税的“啬夫”管治安的“游彻”都请父亲看过病,应该有情面可讲。不过“倘或不认得阿文,要爹爹去说情,那也是很大的麻烦。”她又说:“爹爹正恨阿文,也许袖手不管。”

    “行医的人,能见死不救吗?”卫媪答道:“真要这样倒好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你父亲讲明,叫阿文回家来,免得再到外面去闯祸。”

    越说越好了,缇萦大为兴奋,但仔细想一想总觉得卫媪把事情看得太容易。管盗贼的还有亭长,这也不可不防!

    等她把她的顾虑说了出来,卫媪无奈,只好骗一骗她:“你是说那姓吴的亭长么?这更好办,只要我去一趟就行了。吴亭长是我的亲戚。”

    “真的?”缇萦惊喜地间:“怎未听你说过?”

    “我的亲戚多着呢!何能尽与你说。好了,好了,你就在这里跟我一起睡吧。也不过闭一闭眼,天就亮了。”

    看见卫媪已不耐烦,缇萦不敢再作声。睡了下去,思前想后,果没有什么可怕的,但要完全放心,却须等到来朝。

    “阿媪!我再说一句话,明天一早你就去打听游彻那里,亭长那里,看看阿文可曾被捕?”

    “嗯。我替你去打听。”

    有了这句话,缇萦才能安心睡去。卫媪却只是闭目养神,等鸡鸣过后,天色微明,便即起身,到厨下整治早食。然后唤醒缇萦,草草梳洗。听得东厢门启,赶去为父亲请安问好,侍候盥漱饮食,找个机会说了昨夜卫媪带来的口信,请求父亲准许她出门看李吾。

    “嗯。”淳于意点头应允,但另有吩咐:“午后让卫媪陪着你去。顺便去看看你二姊,说我回来了。”

    明知李吾盼望,越早去越好,但缇萦从不肯稍违父命,只得暂且忍耐。幸好,卫媪倒是一早抽空出门走了一趟,到乡亭打听结果,夜来安然无事。这一下,缇萦算是真的放心了。但代之而起的是另一个困惑,不明白朱文失约不来的原因何在?

    等到午后,正要和卫媪相伴出门,李吾却先来了。她只比缇萦大两岁,且是同一坊巷中的邻居,但好歹是位宾客,同时既说有要紧话谈,必有相当时间的逗留,因此,缇萦当时就改变了计划,叫卫媪一个人去二姊家,报告父亲已经归来的消息,自己留在家里,接等客人。登堂拜见了淳于意,李吾随着缇萦,来到西厢。一进屋子,她就悄悄闭了门,神情显得紧张而神秘。

    “我哥哥叫我带信给你,”李吾凑在缇萦面前,轻声说道:“这个口信又是朱文托带的,说他到洛阳去了。大概半年以后,再回来看你。”

    这是个太突兀的消息,缇萦一时竟无法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愣了好半天,才问了句:一他,何以托你哥哥带信呢?”

    “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在一起。”

    “那么,他可曾说到洛阳去干什么?”

    “没有。”李吾又说“不过我哥哥说了,等他们从洛阳回来,就会发一笔财,想必是去做买卖。”

    “你哥哥也到洛阳去了?他们是一起去的?”

    “嗯,他匆匆忙忙就走了。叫我务必把这个消息,尽快带给你。”

    缇萦报以微笑,表示谢意,而心里乱得很,巴望李吾即刻辞去,好让她静下来仔细思量。这番隐衷,李吾自不会知道,她像平时一样,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问长问短,十分亲热,缇萦不能不强打精神来敷衍,这是一件极痛苦的事,却是有苦说不出。

    周旋稍久,李吾毕竟也发觉了“缇萦!”她率直相问:“你可有心事?”

    缇萦脸一红,想瞒也瞒不住,但虽点点头默认,却不肯透露是何心事?

    李吾比她大两岁,家教也远不如淳于家来得严正,懂得多,见得也多。一看缇萦这情形,心里有了八分数,但晓得她脸皮薄,说出来怕羞了她,所以只神情诡秘地一笑,随即起身,是准备辞去的样子。

    缇萦倒觉歉然,强颜笑道:“我不留你了。”

    “你留我,我也要走。”李吾扶着她的肩,低声说道:“若有了消息,我随时来告诉你。”

    这是有了默契,缇萦觉得真是没有白交了这个朋友“谢谢你!”

    她又叮嘱:“朱文的事,请你不必跟人提起。”

    “我知道。我哥跟我说过了。”

    缇萦没有再问下去。送走了李吾,悄然在窗前坐着,望着高远的蓝天,舒卷的白云。好久好久,才能从一团线般的思绪中,理出一个头来,顺着想下去。

    怎么会跟李舒——李吾的哥哥在一起呢?缇萦是见过他的,一个豪爽、快乐而略带粗鲁的青年人。也许是因为他的妹妹的关系,他待缇萦很好,她也觉得他决不是一个坏人,但他的口碑不好,譬如卫媪,一提起他来,总是以不属的口吻说一句:“这个无赖!”此外她也在会烛的场合,听见别人谈过,说他在坊巷中不敢为非做歹,出了坊巷则是赌博、酗酒、殴斗,没有一样事不是叫掌教化的“三老”痛心疾首的。

    这些犹在其次,最使得缇萦忧虑的是,她记起了她父亲也谈过李舒,说他是“任侠”一路人物。几十年前,七国纷争,天下有四位有名的贵公子,门下宾客,数百上千。平时养尊处优,招待得极其殷勤,一声说是有事,那些宾客出奇才异能,解救公子的危难。像这样凭义气的结纳,最高的境界是“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到现在,诸王贵族中,还遗留这样的风气,像阳虚侯对待父亲,就仿佛如此。但这个风气也从豪门传入闾巷,专有些人不顾国法,藏匿亡命之徒,说起来是急人之急,所以称做“任侠”人多势大,又都是不顾性命的,于是什么非法的事都敢做,铸私钱、盗墓,听着都叫人害怕。

    而朱文居然跟李舒混在一起去了!他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掘开人家的坟墓、从死人身上剥取财物?这样想着,缇萦不自觉地一哆嗦,对朱文起了从未有过的厌恶之心。于是,她大口大口喘着气,似乎要这样才能把心头的不快吐了出来,同时喃喃地自语:“谁想得到,谁想得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不防淳于意正从她门外经过,诧异地问道:“缇萦!你在说谁呀?”

    缇萦一惊,胀得满脸通红。望着父亲,怔怔地无从置答。

    “缇萦!”淳于意踏进了西厢,坐在她身边,以极慈爱的声音说:“你好像心里存着什么疑难,不肯告诉我!缇萦,我们父女,相依为命,你尽管跟我说。天大的事,有爹爹担承,你别为难。说出来,等我替你拿个主意。”

    这番话使得缇萦激动了,但是,说出来毫无用处,只有让父亲分担她的痛苦,于心何忍?因此,她咬紧了牙关,还是不说。

    “莫非是为了阿文?”

    一语道破,不容缇萦有闪避的余地,她急不择言地问她父亲:“爹怎么知道?”

    “可是为了阿文?”淳于意紧追着又问了一句。

    缇萦不答,羞愧地低了头,不用说,这已是默认的表示。就是追问的一句,其实也多余,她问“怎么知道”不正是显露底蕴的一个漏洞吗?

    这一刻,为难的不是缇萦,正是淳于意,他的疾恶如仇的性格,他的处置无误的信心,抛弃得掉放在朱文身上的心血的魄力,都屈服在爱女的幽怨眉宇之间了。

    于是万般无奈,付诸叹息“缇萦!”他以低沉得近乎凄凉的声音说“都怪你母亲没有替你留下一个哥哥。我知道你跟阿文情如兄妹,我也知道他待你好”缇萦不愿听父亲谈朱文,着急地喊着“爹,爹!”想打断他的话。但是,淳于意并不了解她此时的心情。

    “你听我说完!”他把声音提高了些“为了你,我得容忍一切。明天我托人捎信到临淄,请你宋二哥把河文找回来。”

    缇萦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的意志。竟有这样的一个转变。为了顺从女儿的心意,他居然肯容忍万不能容忍的人,而自己呢?对待这样慈爱的父亲,只是欺骗西宁,瞒着他与他深恶痛绝的人会面,而且还曾一再咬牙切齿地发过誓,永远不理“这个人”这岂仅是不孝,简直不能算做一个人了。

    感激加上愧悔,使她激动无法e待“哇”地一声,扑倒在父亲的肩头,痛苦失声。

    这一哭,在淳于意是自以为能了解的,那是因为说中了她心底委屈的缘故;这一哭,渲泄了积郁,于身体有益,所以他并不劝阻,只不断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作为抚慰。

    谁知道,这样反倒使她感到委屈!这委屈是由朱文而来的。“爹爹都知道我拿你当个哥哥看待,偏偏你是这么个不争气的哥哥!”她在心里怨忽地说“你就不为自己学好,也该体谅体谅我的心。知道爹爹的脾气,何故惹恼了他,赶出门去,弄个彼此不能相见?又何况闯了一次祸还不够,索性更下流了。到了此刻,爹爹倒是回心转意了,却是丝毫无用,让宋二哥哪里再去找你?叫爹爹白疼了我一场不说,还说‘你待我好’。好什么?这份冤屈,向谁去诉?”

    这样想着,越发伤心,抽抽噎噎,气都喘不过来了。何故如此呢?淳于意倒有些奇怪了“缇萦,”他苦恼地说“你别突了行不行?哭得爹都难过了!”

    缇萦的孝顺,来自天性,一听父亲这么说,立刻就能止了哭声,拭一拭眼泪说:“爹,不用捎信到临淄去,宋二哥找不到他的。”

    “何以见得呢?”

    “他不在临淄。”

    “然则在何处呢?”淳于意再想一想,发觉话中有话,所以紧接着又问:“你何以知道他不在临淄?”

    缇萦不答,疑窦更明显了。淳于意开始感到事态严重,这决不是儿戏的事,可以不闻不问。

    “缇萦!”他极清楚地说“有些事可以瞒着我,有些事不能瞒我。你是我聪明孝顺的女儿,心里该有个分寸。”

    话说到如此,缇萦无论如何也不忍再瞒了。但是要把朱文深夜私访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却实在不易启齿,为难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见过阿文了。”

    “啊!”淳于意大为惊诧:“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她背过脸去,用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了个大概。

    这就像听人说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那样;淳于意竟无法信其真实。但是,活生生的见证在面前,他不能不相信,于是回想一下缇萦所说的经过,每一个细节,在他心中都是震撼撞击!千万不能因为他们的年纪而轻忽了他们的行为,这些十几岁的孩子,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尤其是朱文!这匹不羁的野马,奸狡得像狐狸。而缇萦呢,什么都好,似乎一见朱文的面,就迷了本性,说不定有一天会让他损跑!

    这样想着,淳于意浮起一种无可比拟的恐惧,他不自觉地抓住了缇萦的手,并且紧紧地握着,就仿佛一松手,缇萦便要破空而去似的。

    从他的微微的抖颤,从他的手心中的汗,缇萦发觉父亲失了态“爹!”她惊惺地问:“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二面说,一面伸手去摸他的额角。

    “我没有病。”淳于意说“我的病在心里。我不知道谁能治我的心病。”

    “爹!”缇萦喊着,在这一个字中,显示她的困惑、不安和苦恼。

    然则这一声喊,在淳于意却是安慰,也是鼓励。有这样一个柔顺可爱的女儿要自己保护——他听出她一声喊,是有所祈求的。

    于是,他定一定心,思前彻后地想了一遍,向他女儿提出一个要求。

    “缇萦!我要你答应我一句话,凡是你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人逼你干什么,你一定先要跟我商量一下。”

    缇萦不甚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这话是无须说得的,若有这样的情形,她自然要先跟父亲去说,所以深深点头,重重地答应一声:“是!”“那么,我现在又要问你,你到底觉得阿文如何呢?我是说,你仍旧拿他当一个哥哥那样看待吗?”

    “我才不!”缇萦断然决然地回答,带着些轻蔑的意味。

    “这是说,你不愿再理他了?”

    “当然,永远不要理他。”说到这里,想起以前也曾对父亲说过这话,不免内愧,所以又格外加上一句:“这一次是真的,真的永远不理他。”

    “倘或他又来找你呢?”

    “这——”缇萦想了一下答道“只要一见他来,不管什么时候我就喊,让爹来对付他。”

    这个答复,使淳于意深为满意,但想一想,还有顾虑:“如果我不在呢?”

    “我就叫卫媪。”

    “嗯!”淳于意点一点头,心里在想,卫媪虽也心向着朱文,但总是上了年纪,谨慎小心,深知轻重的人,倘或朱文有什么越礼的行动,她是可以保护缇萦的。这样应该可以完全放心了。

    在缇萦,心里原存着一种像犯了罪的感觉,只因为瞒着父亲与朱文见了面,此刻话都说明白了,心无愧作,郁闷全消。只想到朱文,虽还不免有种说不出的不放心,但既已答应父亲,从此不再理他,那便只好咬一咬牙,就当作他已经死掉,哭过一场,不也就算了吗?

    于是,她用颇有决断的声音说:“爹,我们从此不要再提他这个人了!”

    “好!”淳于意脱口应许“我来跟卫媪说,叫她也不准再提他。”

    到了傍晚,卫媪回家,淳于意当着缇萦的面,把阿文甘趋下流的情形,以及他们父女谈出来的决定,都告诉了她。

    “阿文也不是我的什么亲人,既然你们不愿意再提到他,我当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好了!”卫媪这样回答。

    从此,朱文以及朱文所带来的烦恼,在淳于意家算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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