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死别（下）

面辞去了总监的工作，此事在外人看来万万不能理解，这两样举足轻重备受尊敬的衔头，多少人一辈子也求不得，他还不到不惑之年，却如此轻易的舍弃。

    而大虎和周丽却明白，他们是留不住这个人了。

    刚开始，他们以为张卫东很坚强，而对方也确实表现得很坚强。

    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才发现这种坚强是带有瑕疵的——张卫东表面上风光无限，走到哪里都备受景仰，他也会笑，也会生气，可那不过是配合着剧本，在适当的时候给出适当的反应而已。

    其实这个人对什么事都不在意，活在俗世，心却早已超脱千里。

    张卫东说要走的那天，周丽破天荒地哭了，扑上去，死命捶打他：“我倒宁愿你当初要死要活的，闹自杀也好要绝食也好，也好过你把什么事憋在心里，自己把自己困死在象牙塔里。”

    “别哭了，女人泪我可消受不起。”张卫东难得的抱住周丽，苦笑连连：“你说得太严重了，我好着呢，只不过现在公司有两个副总监，四个部长，很多事他们都能处理，我也该挪挪位置了。”

    周丽是那种不哭则已，一哭起来大有滔滔不绝的势头：“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早就打算一走了之，所以才会培养那些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混蛋……混蛋，你要去哪里啊？”

    张卫东怕了她：“哎，别哭了，人家看到以为我把你怎么了，放心，我安定下来就给你打电话。”

    周丽还在猛掉眼泪：“你骗我……”

    张卫东实在受不了：“大婶，见好就收吧，不是美女就不要学别人装楚楚可怜。”

    “你叫我什么？”周丽抹了一把眼睛，立马露出真面目：“皮痒了是吗？嘴巴欠抽了是吗？”

    张卫东笑笑：“我走了啊。”

    周丽整了整仪容，没有对任何人说张卫东今天离职的事情，默默跟在后面，一路把他送出了公司。张卫东当初两手空空的来报到，如今也是两手空空的离去，看似潇洒，可周丽心知肚明，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奉献给公司了。张卫东的办公室里有一大箱笔记，每本都写得密密麻麻，针对不同的艺人作出不同的分析，以及公司未来的艺术风格和市场定位，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张卫东这一走，对周丽来说不是失去左右手，而是失去了顶梁柱。

    周丽眼看着张卫东把车开走，知道以后很难再见到他了，不知不觉又红了眼眶。

    张卫东很少会想起萧君故，你这家伙不是都死了吗？我还念着你干吗？

    我就要活得好好的，活得光彩漂亮，活得让所有人都羡慕！

    张卫东离开广州以后，辗转漂泊居无定所，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浪者，一个没有家的人。他上山下海，走过一座又一座城市，结识了许多朋友，也听了许多故事。

    他时常扮演着一个合格的听众，在别人的故事里微笑叹息，转头却忘了个大概。

    他踏足雪原，他横穿沙漠，他徒步越过青藏高地最凶险的三重琅峰，可是到底有多凶险？他忘记了。随着时间推移，他只记得自己去过某些地方，可是经历了什么，很多细节他都想不起来。

    他飘飘荡荡的行走在这个世界上，却始终靠不了岸，到后来不是他想走，而是他已经没有了归宿，没有了应该回去的地方。所以他只能一直漂泊，直到再也走不动了。

    张卫东是在四十岁那年得知自己患上肺癌，晚期。

    西医说化疗已经没用了，得动手术，切除掉左胸的肺叶。

    中医说郁结于胸久积不散，若是不早日解开心结，喝再多的汤药也于事无补。

    张卫东一笑置之，尽是些狗屁庸医，他才不要当一个爬楼梯都喘不上气的废物！他有什么好郁结的？他现在的日子多少人恨都恨不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是他现在哪里也去不了，躺倒在床上，不断扩散癌细胞让他变成了一个药罐子，每天都得往胳膊上扎针，大把大把的吃药。他从没想过丧失健康原来这样痛苦。

    仿佛有一张刀片，在张卫东胸腔里日以继夜地剐着，那种痛楚说不清是冷还是热。他开始失眠，好不容易入睡，却在层层叠叠纷呈繁杂的梦境中挣扎，每当睁开眼睛，很久都分不清到底是梦是醒。

    药吃多了，脑子也浑噩了。张卫东常常看到有一个人，站在他床前，垂眼注视他。

    这时候，张卫东的倔脾气又发作了，很想从床上跳起来，指着那人的鼻子大骂：“你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没救了，我明天就叫医生做手术！你既然都死了就死远点，我会活得比谁都好，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那人一头灰发，面目模糊，却又柔情绵绵的看着他，静默无声。

    张卫东在床上挣扎着却怎么也起不来，于是就用手去抓去拽，又总是捞个空。

    他不高兴了，发脾气蹬腿踢被子，梦呓着：“你滚！你滚……”

    那人还是不动，也不说话，一贯的默默包容，一贯的沉着冷静。张卫东最受不了对方这副模样，攥着被褥咯咯咬牙，医护人员都以为他是痛成这样，其实他是气。

    他患病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

    因为觉得没必要，除了让关心他的人徒添悲痛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可是张卫东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人，千里迢迢地从香港赶过来，特地见自己一面。

    时间就是一把杀猪刀，但这个男人似乎免疫了，又或者说，他就是一件斑驳而底蕴深厚的青铜器，本质坚韧刚强，经得住岁月流沙的磨砺。见面那会，张卫东短暂的意外了一下，却并不惊诧，他和这个人之间，冥冥中仿佛有种说不清的缘分，彼此欣赏彼此牵引。

    “我来看你了。”何以安说。

    张卫东努力挤出笑容：“谢谢。”

    接着两人默默无语坐在病房里，看着夕阳渐斜，很多话不用说出口。

    何以安削了一个苹果，分了半边个张卫东，咬上一口：“你突然解散乐队，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我知道你是那种会独自面对一切的人，可还是想来问问，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

    张卫东摇头：“我什么都不缺。”

    何以安叹气：“我就知道，你缺的东西是我给不了的。”

    张卫东不作声，报以微微一笑。

    何以安凝视着他病态惨白的面孔，也跟着微笑：“有些话我本来不打算说，可是都这个时候了，不说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这些年我都在关注你，你所有的歌我都听过，并且有很深的感触，越是这样，我越不敢接近你，我很自私吧？也许我们太相像了，所以只适合远远的欣赏，我也不愿意让你知道我的阴暗面。”

    “你帮过我很多次，我都记在心里，不过我承认，我从来没打算回报，因为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么说来，我也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呢。”

    何以安表示认同：“圣经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我自问做不到。”

    他来得快也走得快，临去前，何以安用力地拥抱了张卫东一下。

    张卫东说：“谢谢你来看我，我不会忘记你。”

    “我也不会。”何以安拍拍他的背部：“努力让自己好起来吧，我不想失去你。”

    张卫东点点头，心里说不感动是骗人的，适当保持距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珍惜的方式。

    他很想好好活着，赌气般的好好活着。

    可是癌细胞扩散得很快，胸腔里有大片模糊的阴影，医生没有再劝张卫东接受手术，而是委婉的告诉他多和家人呆在一起，如果想出院就出院吧。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张卫东觉得自己好多了，病痛也不是那么难捱了。

    虽然他没有什么力气，下不了床走不了路，但是他自我感觉良好，想要到外面晒晒太阳。他有多久没见过阳光了？张卫东抬起手，眯起眼，看着从指缝中泄漏的一缕缕鲜明橙黄。

    他看得很认真，全然不知身后的护士一脸悲悯的表情。

    张卫东忽然轻笑了一声。

    他这辈子也算够本了，得到了所有想得到的，失去了所有能失去的。他纵然有千般缺点万般不是，可他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别人，见了阎王爷也能理直气壮。

    可只有一个人，让他在不知情不乐意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欠下了那么多债。

    而且还不让他还！两脚一伸，说死就死了！

    想到这些，张卫东又开始恨了起来，一边恨意滔滔一边捂住嘴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张卫东又想起那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萧君故临死前，到底说了什么？

    欠下萧君故的债，他还不起，所以各分东西各安天命，也是理所当然。

    可他们明明说的是生离，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死别呢？生离和死别能一个样吗？

    “你他妈的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再撑会，等我来了再死？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是你自己不肯等我的……你说你要走，我已经赶去见你了，可你没说你要死啊，你怎么能骗我呢？”

    张卫东缠缠绵绵的恨着，像个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骂得好不痛快。他说来说去，都在责怪某个人失约，说好了要见最后一面，却不等他到来就死了，太过分了！

    张卫东心情转阴，看着什么都觉讨厌，连灿烂的阳光也变得晃眼。

    回去吧，他想对护士说，可是却有心无力，不知怎么的，硬是挤不出一丝力气来。

    他坐在轮椅上，腰杆挺不直了，身子慢慢地往下塌陷。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心说：“好累啊，我得回去了……”

    张卫东缓缓合下眼皮，再也没有睁开过。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忽然感到很轻松，这艰难重重的一生，是时候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