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云老师太住持的一座名刹,叫做法云庵,占的地点极好,在烟雨楼之西。
烟雨楼在南湖,湖多鸳鸯,所以又名鸳鸯湖。烟雨楼在湖心高阜胜处,是五代的古迹,窗开四面,轻烟拂水,是嘉兴的第一名胜,终年游人如织,而西面的法云庵,却是终年双扉紧闭,游客十叩柴扉十不开,所以阿狗陪着王翠翘到了这里,竟有不得起门而入之苦。
“这位小朋友,不必敲门了!”有个老者劝他“敲到天黑,庵里也不会开门的。”
“我不是上门骚扰的游客,实在是有极要紧的事,要见心云老师太。”
“喔,”老者指点“那你该走后门。”
后门深藏在一起竹林内。寻到了叩门,里面有个牙齿灌风的老婆子的声音问:“是谁?干什么?”
“来投信。”
“从门缝里塞进来!”
阿狗如言照办,将徐海的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好久,听得拔闩的声音,门开一扇,有个中年尼姑探头问道:“你是李施主?”
“是的。”
“有位姓王的女施主呢?”
“呶!”阿狗手向后一指。
风姿摇曳之下,影绰绰一条俏影,王翠翘一身玄色,包一块蓝绸头巾,连脸都遮住了大半个,露出极大的一只眼睛。此时听得阿狗招呼,她将头巾一掀,露出真面目,那中年尼姑失声惊叹:“这位女施主好漂亮!”
王翠翘装作未听见她的话,上前敛衽为礼,口中说道:“信女王翠翘,求见心云老师太,拜烦师太引见。”
“请进来!”
等王翠翘进门,阿狗想跟了进去,却难越雷池,被挡在门外。
“兄弟,”王翠翘说“你请在门外等一会,回头待我禀明心云老师太,再放你进来。”
“是了!”阿狗有些不高兴“别让久等。喝西北风,不是滋味!”
“兄弟!耐心些。”
说完,王翠翘转身而去,门也就关上了。阿狗无奈,只得在竹林中闲步等待,一等等了有个把时辰,犹无动静,可真有些忍不住了。
于是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举手叩门,应门的仍是那中年尼姑,不待他开口,便先说道:“施主,天快晚了,你请回去吧!”
一听这话,阿狗心里有气,这中年尼姑真是“自说自话”太不体谅人,当时将脸一沉,冷冷答说:“我送个人到你们庵里,总有句话交代。不然,我回去怎么说?”
“也罢!你就请再等好了。”
说着又要关门。阿狗是有防备的,动作比她快,一只脚已跨进门槛,门就关不上了。不过,心里也想到,那中年尼姑的态度虽可恶,然而尼庵毕竟是尼庵,心云老师太的清规又来得严,不放陌生男子进门,理所当然,因而不免抱歉。
“不是我敢搅扰清净之地,实在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陪笑说道“我只在这门边站一站,决不敢乱走一步。烦师太再进去看一看,或是老师太有回信,或是我那我那姐姐出来交代一句话。我只要知道安顿好了,可以放心了,马上就走。”
这样软硬兼施,可真叫那中年尼姑无奈,只能说一句:“好吧!你可不许乱闯。”
“不会,不会,你请放心。”
等她走后,阿狗言而有信,只站在原处守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中年尼姑去而复转,脸上的神色,不似先前凛然不可犯了。
“施主!老师太有话,请到客座用斋。”
听得这话,阿狗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响亮地答一声:“是!”跟着中年尼姑穿过菜园,由一道腰门绕到前殿,西首厢房,便是客座。
先吃茶,后吃斋,虽是素饭,精洁异常。阿狗本就有些饿了,自然无所用起客套,将四样菜、一碗汤、一小桶陈年冬舂米饭,吃得光光,抹抹嘴又摸摸腰际,还好,颇有几两银子,便向来收拾饭桌的老佛婆说:“请你拿缘簿来!”
“没有缘簿。”老佛婆答说:“本庵向来不化缘,也不受布施。”
“喔,”阿狗望着殿中挂在佛前,极大的一盏长明灯说“光是终年到头点灯的油钱就不少,哪里来的开销?”
“有庙产啊!”老佛婆又补了一句:“庙产很多。”
这使得阿狗自然而然想到土豪劣绅——苏嘉鱼米之乡,土豪劣绅最多,专门欺弱吃小;这庵有偌大庙产,倒不怕此辈侵夺?
心里想着,口中便说了出来,那老佛婆笑笑答道:“施主不必担心!我们庵里有靠山。”
“靠山是那位?”
“锦衣卫陆大人。”
原来有陆炳作护法,怪不得不怕土豪劣绅。阿狗心想,王翠翘倒是找对了地方,看来托庇在心云老师太莲座之下,大可以放心了。
但稍为多想一想,不无疑问,率直说道:“锦衣卫陆大人做尼姑庵的护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施主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阿狗笑一笑说“好象是件很新鲜的事。”
“施主的话我不懂。”老佛婆冷冷地说,也没有进一步说明,她不懂之处何在。
由于她神色凛然,使得阿狗,意识到自己是失言了。不过他对老佛婆的冷峻的态度,脾气反感;因而亦以同样冷峻的语气反问:“怎的不懂?莫非我问得不对?”
“不是不对。”老佛婆的声音还是很冷峻“是不该问这话!”
这使得阿狗动容了!不仅因为老佛婆的态度不甚礼貌,更因为她的答语是对自己的态度表示不满的抗议。
这就需要辩一辩了!阿狗心想,此行如果连个老佛婆的责难都无以应付,那就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因此,他决定跟她辩论。但如何辩法,却须考虑。
于是他起身闲步,等老佛婆收拾食桌将次告竣时,方始开口。
“我倒是不懂,为什么不该问?”阿狗平静地说:“佛门广大,如果什么事问都问不得一声,那叫什么话?”
“是的!”窗外有人突然接口“老佛婆性子太直,不会说话,请施主不要见怪。”
踏进来的,正是那应门的中年尼姑。阿狗对她本无好感,但这两句话,却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他先报以一个表示友好的笑容,然后用很认真的语气说:“老佛婆的性子很直,说的话是好话。我知道!”
“施主能谅解就好。”
原来她是借此为她自己解释!阿狗心想这个尼姑很利害,须当小心。因而想到,对她应该有所了解,越多越好。
这样一想,心便静了下来。从容问道:
“师太,我还没有请教你的法号。”
“我叫悟能。”她笑一笑说“实在是无能,枉为担了个‘知客’的名义。”
佛寺尼庵,都有个专门应酬香客的和尚或尼姑,入选的主要条件,即在态度和善,言语便给。悟能自嘲为无能,加上她那面现微笑,与初相见时那种冷漠的神态相比,仿佛换了个人似地。何以有此?值得探索。
因此,阿狗亦报以友善的微笑“师太,你会是知客,我不大相信。”他故意这样说。
“喔,”悟能问道:“施主,你看我不像一个知客?”
“是的!不像!”阿狗答说:“前倨后恭,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后恭’是应该;‘前倨’是有苦衷。”悟能答道:“这一带颇有些玷辱佛门的庵堂,我们这里又当名胜之区,当有些冒失的施主,敲开门来说上些教人听不得的话。若非放下脸来,说不定就纠缠不清。久而久之,我们这里上上下下,就连那老佛婆在内,都搞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色。请施主不要见罪!”
“原来如此!真是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阿狗想起自己刚才对老佛婆、对悟能那种内心的戒备,几近无的放矢,不免好笑,然而还有不解的一句话“何以‘后恭’又是‘应该’?”
“刚才方始知道,施主是于国于民大有功的人,哪里可以不恭敬?”
忽然间云板大作——击响青铜所铸、其形如云的云板,俗称“打点”乃是传唤大众集合的信号,与僧寺的鸣钟撞鼓,作用相同。
果然,霎时间身穿“海青”、手拈念珠的比丘尼,从殿前殿后涌了出来,纷纷向佛前集中。悟能亦合掌当胸告个罪,走出客座,随众集合。
阿狗自是深为注意。不管僧寺尼庵,传召大众,不是举行庄严的典仪,就是有重要的宣示,究竟是何缘故,倒要细看一看。
等全庵的尼姑到齐,在殿中各就本身的位置站好,只见慈眉善目的心云老师太出临。她后面跟着一个妙年女尼,是好熟的相貌!
略一注视,发觉就是王翠翘。怎的真落了发做了尼姑?岂不太出人意外了。
一念未毕,一念又起,了解到事态的严重,阿狗便什么都不顾了,大踏步出了客座,由回廊绕向佛殿,口中大声喊道“翠翘姐,翠翘姐!”
等他到了门前,知客悟能已迎了出来,一手竖掌当胸,一手微摇,示意肃静。
阿狗可不管她那一套,只为她挡住去路,却不便手推她,便站住脚喝道:“走开!”
“施主!佛门清净,请尊重。”
“你少来管闲事!”阿狗大声呵斥“让我去问个明白。”
悟能尚未答话,殿中有清劲的声音传了出来:“悟能!你放李施主进来!”
这是心云老师太的命令,悟能随即闪开身子,阿狗一脚跨进殿去,入眼一派肃穆庄严的景象,不由得便踌躇不前了。
“李施主,”心云问道:“你有话说?”
“是!”阿狗定定神答说“我跟我姐姐有话说。”
“好,好!你请说。”心云这样回答,同时转脸去看王翠翘。
“兄弟!”王翠翘垂着眼说:“你不可鲁莽!”
“翠翘姐,你,你怎的真个做了尼姑?”
“兄弟,已经如此,你不必多问了!”
事已如此,阿狗又何能为力,只有悄悄退出,在门外观礼。心云老师太带领大众上香礼佛,高宣佛号,然后念了一卷法华经,法器响动,铙钹齐鸣,十分热闹;只见王翠翘亦随众用梵音念唱,脸上是一平安详喜乐的颜色,仿佛真的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见此光景,阿狗倒是略略放心,只为徐海难过。
一卷经念完,心云老师太宣示,为王翠翘所起法名,叫做“悟真”少不得也还有一番勉励的话。王翠翘跪在佛前,合掌应诺,显得异常虔诚。不一会,典礼告终,大众各散,悟能却一直走到阿狗面前,招一招手说:“施主随我来!”
阿狗问道:“到哪里?”
“老师太吩咐,佛门不是无情之地,知道悟真与施主情同姐弟,尘缘难断,特地唤我领施主去与悟真见一面。”
“喔,喔,”阿狗感激地说:“真是老师太慈悲!”
“施主!”悟能用警告的口吻说:“悟真向佛的心极诚,这是她一生的好归宿,施主要替她高兴。”
阿狗知道,是希望他勿以尘世情缘牵制王翠翘的出家之心。这话有些答应不下,但如公然拒绝,或许就不容他跟王翠翘见面,因而只好昧心骗她一气,连连点头,满口应承。
这法云庵甚大,又因庙产极丰,复有陆炳这样的有力护法,所以花大扶疏,布置精美。心云老师太养静之处,更显气派;极大的一座院落,亚字栏干围着一起天井,四周青石平地,中间是一座极大的花坛;五色缤纷的菊花,正开得茂盛。坐北朝南,五楹精舍;屋后一树桂花,高出屋檐,浓郁的香味,飘得老远。阿狗心想,王翠翘能随着心云老师太住在这个地方,倒也是一段清福。
“施主,你请这面坐。”悟能指着东面一间屋子说。进去一看,这间屋子是书斋的格局,三面樟木书架,满摆经卷,中间有张红木书桌,笔砚未收,还摊着一册未抄完的金刚经。地下有两个蒲团,便拣了一个,盘腿坐了下来。
不一会,脚步响动,阿狗复又起身,向外张望,是悟能陪着王翠翘来了。她头上戴一顶玄色僧帽,遮盖尽去三千烦恼丝的青头皮,比较中看得多。
“兄弟!”王翠翘当胸合什“你好好回去吧!跟明山说,我在这里很好,不必惦念。”
阿狗不响,看一看悟能,并无避开的意思,只好实说了:“翠翘姐,”他问:“我真不懂你怎么想了一下,会弄成这个样子?眼前不去说它了,将来呢?”
“将来?”王翠翘似乎没有懂他的话。
“我是说等二爷功成回来,怎么样?”
“他也是佛门子弟,只为救人,出家而又入世。一旦成功,当然仍旧回到菩萨面前来。”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阿狗的想像,不但一时无从接口,甚至连她的话,亦还不能一下子听得进去。因为这跟他对王翠翘的了解,以及他所习惯的王翠翘的语气,太不相同了!“翠翘姐!”他愣了好一会,不自觉地漏出一句话来:‘你好像在“打官腔’!”
什么叫“打官腔”?无视于实际情形,而只是冠冕堂皇地说些道理,乃至振振有词地责备,就叫“打官腔”徐海皈依佛门,是当初走投无路,因为佛门广大,暂求庇护;论本心,不是徐海看奇红尘。这一点别人不知道,王翠翘岂能不知?
回忆到此,不由得又说:“翠翘姐,不晓得你忘了没有?当初我陪你到六和塔,你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去看二爷的。”
“今日之果,他日之因。正因为当初有这样一段孽缘,才有今天的苦楚。兄弟,他日之果,今日之因;就为了将来,所以我求得老师太的慈悲,一了百了!你该当体谅我的心。”
“我不是说你!”阿狗反感愈深“你一个人倒是一了百了,也该替人家想想。你明明知道的,徐二爷做和尚不是本心,还了俗也不会再出家。说啥成功以后,仍旧归到菩萨座下,不是空话?”
这番话有些声色俱厉的模样,而王翠翘却丝毫不动感情,平静地答说:“兄弟!别样我不敢说,明山,没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他生有慧根,一定会重新皈依。”
说到这话,阿狗无法再争,但心中总有一种受愚之感,鼓荡排阖,不能平复,因而悻悻然地说:“好了!翠翘姐,认识你一场,收缘结果,做个傻瓜,我也认了!”
这是怪她作了出家的决定,而一路上始终瞒着他。王翠翘大为不安,必得有所解释。无奈悟能在旁,有口难言,因而用乞求的眼色看看她,希望她暂且回避。
悟能身为知客,自能鉴貌辨色,一念不忍,顺了她的心意,拈着拂珠,转身而去,只在天井中绕着花坛打转。
“兄弟,我不起你,我一直没有真个出家的念头,是心云老师太一句话点醒了我,才不能不即时祝发。”
“喔!”阿狗很注意地问:“是怎么一句话?”
“心云老师太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一来,如果是假出家,比不出家还要坏!倘或你有心救明山,即时便当有决绝的表示。不然自误而误人,关系不浅。至于其中的道理,要你自己去参详。’兄弟,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你倒想去!”
“我想不出。”阿狗毫不思索地答说:“最好请你自己说。”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想不透,还是一时气恼,脑筋不如平时灵便了?或者,”王翠翘慊疚地说“是明明知道,只为生我的气,不肯说?兄弟,我可真是当你亲骨肉的噢——”
说着,已有盈盈欲涕的模样,使得阿狗大为不忍,再也不肯负气了。“我想,是一时气恼,人变得笨了。翠翘姐,趁悟能不在跟前,有话你快说吧!”
“好!”王翠翘招招手将阿狗唤得离悟能更远了些,方始低声说道:“人家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从桐乡启程,一举一动就都落在人家眼里;如果我出家而不落发,明明显出是一出假戏,比阿海在平湖越狱那出把戏还要不能瞒人耳目。这一来,兄弟,你想有啥后果?”
“无非派人来逼你、抢你!不过,”阿狗很起劲地说“你恐怕还不知道,这里有座靠山硬得很,是锦衣卫陆大人!我谅他们谁也不敢碰这座靠山。”
“兄弟,你这话说得差了。有道是‘远水不救近火’,锦衣卫陆大人在京里,一时哪里管得了这里的事?不过,我还不是说的我,我自己能救了自己。我说的是阿海。”
“二爷怎么样?”
“他们会疑心阿海真的起了异心,万万饶不过他的。”
听得这话,阿狗从恍然大悟中惊出一身冷汗“真的?”他不自觉地问。
“为了争名夺利,冒功献媚,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阿狗连连答说:“我懂了,我懂了!”不过,他还有一句话不能不问:“翠翘姐,你说你能救了自己,是怎么个消灾避祸的法子?说出来听听,我好放心。”
“你只放心好了。不必多问!”
话是密不通风,那一脸坚毅之色,却等于已作了回答,她到受逼不过的时候,无非一包毒药,或者一把剪刀,便可“消灾避祸”自保清白。
意会到此,阿狗既敬且惧,正色说道:“翠翘姐,你不可以寻短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爷那里你放心,我总尽力帮他;只望你好好保重,耐心等待,总有一天能跟二爷见面。”
“我知道,有你帮着阿海,我很放心。这里,”王翠翘很郑重地说:“我一定可以安安稳稳待下去。没有必要,你不必来,来了反而不好!”“嗯!”阿狗深深点头。
“兄弟,你回去吧!”
“好!我走。”
说完,他就掉首而去。想回头看一眼,却又不敢。因为他怕一看到了她的脸,说不定会掉眼泪。
“施主!”悟能迎上来问道:“你们姐弟的话谈完了?”
“话是谈不完的。”阿狗答说“不过有些话,不是她不愿听,就是我不敢说,只好丢开。”
“这样最好!”悟能微笑着,言语意态都有些莫测高深的意味“言多必失。”
“何以呢?”阿狗问说“我们姐弟叙家常,就说错了也不打紧,怎的叫言多必失?”
“施主问这句话,便是多余。请吧!”悟能将手一摆,作出肃客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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