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必了!”王翠翘接口,同时伸手去摘她的翡翠秋叶耳环“这对耳环,我是36两银子买的;献在菩萨面前,作价20两银子好了。”
“没有这个规矩。”知客气知分寸,不肯受此闺阁中的珍物“过一天,我得便到府上面领。请教,府上在哪里?”
“还是我叫我兄弟送来好了。”
阿狗知道王翠翘的用意,不愿透露“瓦子巷王九妈家”这7个字。可是,看热闹的人之中,自有识得王翠翘的;谈论之间,少不得有和尚听见,因而也就瞒不住知客了。
凡是知客,不比其他僧众,持戒清修,不问尘世是非;知客应接施主,熟悉世务,而且见多识广,胸中自有丘壑。起先信了阿狗的话,真当明山有这么一位绝色的胞妹;及至听说就是红极一时的名妓王翠翘,便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安,觉得不能不跟方丈去谈一谈。
疑问当然很多,慧远大致亦都默认,却就是没有一句切实的话,那态度仿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似地。
知客可真忍不住了“方丈,”他神色严重地说“明山的来历一定要追究!莫害了一寺僧众。”
“不会!”慧远到这时才有答复“一切有我。至于明山,大有来历,你不必追究。”
这竟是有意庇护。知客气得说不出话,心里在想,这不知哪里来的野和尚,竟说他“大有来历”莫非西天活佛转世不成?且等着看!一旦出了麻烦,倒要看老和尚如何摆布?这也不过是一时气愤,有些幸灾乐祸的念头。过得几日,平心静气想一想,毕竟还是不希望有麻烦出现。然而事与愿违,麻烦似乎终于不免——牛道存突然来了。
“牛施主,你好忙的人,怎得闲来拜佛?”知客刻意敷衍“来,来!请到我那里坐;没有好东西供养,吃碗桂花栗子。”
虎跑之北,地名“满觉衖”遍植桂花,不下万树之多;又种栗树,结实正当桂花盛放之时,所以栗子天然带有桂花香味,是进贡的名物,极其珍贵。然而牛道存却并不领情——是没有功夫领他的情;“知客师,谢谢了!改天来叨扰。”他说“有个挂单的和尚叫明山,请你唤出来,我见他一面。”
坏了!知客心里在说,这件事只有老和尚才作得了主。不过,这话不便跟牛道存说,惟有先支吾着再说。
“呃,本寺挂单的和尚很多,待我查一查,若有个叫明山的,我马上唤他来见。牛施主,请宽坐,请宽坐!”
一面说,一面倒退着,出了禅房,迳奔方丈,求见慧远。
“方丈,祸事来了!钱塘县的刑房书办牛道存,指名要见明山,如今在那里立等。请示,怎的打发这个魔头。”
“不要紧!”慧远是胸有成竹模样“你请他到方丈!我与他说话。”
知客自然照办。将牛道存延入方丈,慧远吩咐知客及所有的侍者,一律回避,然后与牛道存密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将他打发走了。
这使得知客不能不佩服老和尚的神通,因而也就不能不容忍他对明山的另眼相看。当然,明山的一切,神秘莫测;在知客始终保持着好奇与警觉,暗中格外留心,是不消说得的。
越留心,越觉神秘——就在牛道存来访的第二天开始,方丈中每日深夜,灯火荧然;室中只有老和尚与明山,一个高坐禅床,一个伏身薄团,相向而语,声音低微,一谈便是一宵。接连3天,天天如此,不知参的什么禅?
不久,明山断指的创痕平复,而且养得又白又胖。一天飘然远行,不知去向;知客实在忍不住了,谒见方丈,请问究竟。
“我跟你说实话,明山的来龙去脉,我不能完全告诉你。我先问你,你对他知道多少?”
“丝毫不知。”知客直抒所感“只看出他是个祸根,迟早必生事故。”
“佛门广大,普度有缘。明山本性不昧,是个有大智慧的;不过,菩萨心肠亦须有英雄手段,方能护国救民。明山如今去办一件大事,这件事成功了,可救多少生家。你早晚多念几卷经,求佛力庇护明山成功。”
越说越玄了,知客不肯罢休,逼着问道:“弟子滥竽知客的职司,一切世务皆当注意,反而是本寺的家务,不得过问。弟子自觉有愧职司。”
“你要‘将’我的‘军’了!”慧远笑道“罢,罢!你莫生嗔,我与你略说一二。你可知明山是何许人?”
“请方丈开示。”
“他叫徐——海。”
“他就是徐海?”知客大吃一惊,脸上的颜色都变了。
“是的,他就是牛道存要找的徐海。那天我跟牛道存说:断指以后的徐海,不是从前的徐海了。且不说与人为善,你该放松一步;就拿公事来说,亦正有用得着徐海之处。牛道存听我的劝,不再追究。所以你可以放心,麻烦过去了,往后决不会出什么事故。”
“原来如此!”知客放了一半心“那么明山呢?如今去了哪里?”
“到徽州去了。”慧远答说“他就是去办一件大事,劝说汪直来归顺朝廷。”
“这样的大事!”知客惊问“方丈,你老做这件事,官府可知道?”
“大概知道。”慧远答说:“我跟牛道存谈过,请他密陈知县——”
知客抢着说道:“知县那里作得了主?”
“不须知县作主。汪直若是跟着明山来了,束身待罪,便是知县的大功一件。”
“若是不来呢?”
慧远笑笑答说:“那就连我都不知道了。”
知客知道老和尚是推托。他与明山连谈三个通宵,当然都打算到了;想来事关重大,不便透露,也怪不得他。知客只说:“如今弟子也算参与机密了,往后有事商量,弟子总可以出出主意,奔走奔走。”
“当然,当然!我一定跟你商量。不过,也只跟你一个人商量。”
“弟子有分寸的。这样的大事,弟子决不敢泄露一言半语。”
明山一去数月,是打算用水磨功夫,相度机宜,适时劝导,彻底将汪直说服,归顺朝廷。而为山九仞,却以福建方面起了极大波澜,以致功亏一篑。
原来朱纨自剿平双屿,而汪直脱逃,细察缘由,越发自信“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犹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的看法,丝毫不误。也因此,更坚持自己的一惯做法:全力去中国衣冠之盗,外国之盗,自能绝迹。
衣冠之盗之难去,不仅因为在乡的衣冠缙绅,为外国之盗及中国濒海之盗的东道主,更因为朝中的大臣言官,亦隐相包庇之故。尤其是福建籍的言官,要跟朱纨为难,非常容易。加以严嵩将首辅夏言攻倒杀害,权倾一时;吏部尚书闻渊,不安于位,告老回乡,文官的人事权,便由严嵩的党羽所接掌,接纳了福建籍御史周亮与给事中叶镗的建议,将朱纨的职称由“巡抚”改为“巡视”一字之差,权柄大减,属吏指挥不动,命令就大打折扣了。
朱纨大为气愤,上疏力争,措词不免偏激;似乎满朝的福建人和浙江人都是奸臣。因而闽、浙两省的士大夫,大起反感。而朱纨毫无所惧;在福建沿海逮捕了通番有据的乡绅96人,绑到演武场中,大炮之声,人头滚滚,刀下一个不留。
这件事做得痛快是痛快,而魄力到底太大了一些。福建的势豪之家,恨之刺骨;于是由御史陈九德发难,严劾朱纨擅杀。周亮等亦上本攻击朱纨“措施乖方,专杀启衅”;笔锋当然亦指向都指挥使卢镗及福建防海副使柯乔,因为那96个汉奸,就是卢、柯二人去抓来的。
这一案太大了,皇帝降旨:朱纨暂行解职,回原籍听候查勘。并派给事中杜汝祯及原在福建的巡按御史陈宗夔调查奏复。京信到达浙江,朱纨知道自己失足了。他唯一的凭藉是靠皇帝的信任;而这一信任,显然已经失去了。
“我既贫且病,而且自己知道脾气倔强,决不肯跟奸党对簿公堂!”他痛哭流涕地向亲近僚属说道:“我是死定了!即使天子不要我死,福建、浙江的人亦非杀我不可。要死我自己死,为什么要死在他人手里?”
于是自营生圹,还作了相等于墓志的圹誌;然后写下绝命词,服毒自杀。等杜汝祯与陈宗夔从福建按问完毕,回京复命,说朱纨所杀的,不过从事走私的奸民,并无必杀之理。坐实了“擅杀”的罪名。朝中降旨,逮捕朱纨下狱时,朱纨已经下棺材,入墓地了。
朱纨一死,汉奸得志,沿海的土豪劣绅,奔走相告,兴奋不已。在这样令志士丧气的情况之下,汪直不但不听徐海的规劝,反而劝徐海与他一起,再度“落水”徐海摇首不答,第二天悄然离开徽州。不久,汪直也走了,纠合旧部,重新回到普陀一带的旧巢;而一度悬为厉禁的“海禁”也就在这时候开放了。
于是,嘉靖三十一年四月,倭寇在汪直接应之下,侵入浙东的台州,南奇黄严,北掠定海。守土有责的地方官,除了飞章告急以外,束手无策。
为了用兵而设的“浙江巡视”这个职司,自朱纨死后,原已裁撤,此时因为倭患日亟,朝廷决定恢复设置;并将新任山东巡抚王忬调到浙江。他的全衔是:“提督军务,巡视浙江海道及福、兴、漳、泉地方”;这就是说,福建沿海的福州、兴化、漳州、泉州四府,亦归王忬管辖。
王忬字民应,江苏太仓人,两榜进士出身。一向在山西、河北等地做官。当时北方的大患,是来自河套的俺答——鞑靼,也就是蒙古一部落的酋长,拥有十几万骑兵,屡次入寇宣化、大同一带,嘉靖二十九年夏天,甚至侵入古北口,直薄京师,震动九重。正当顺天巡按御史的王忬,防守通州,调度有方,深得皇帝的赏识,这一次将他由山东调到浙江,无疑地,是信任他必能担当剿倭的重任。
王忬亦不负期望。京书一到,当日动身,轻车简从地到了杭州,毫无动静,只是观察。他发现浙江人太柔弱,打仗很不在行;又发觉自己的职权还不足有力地督率官吏将士。要将浙江人振作起来,不是短时间所能办得到的,他认为自己第一件该做的事,是请求皇帝扩大授权。
于是,王忬亲笔起草,专差呈递一道奏章,建议四点:第一、有“便宜行事”之权,该杀该赏,一己可以专决;第二、勾结倭寇,作为内应,定罪宜严;第三、官兵作战,必有损失,胜固应赏,即使打了败仗,定罪宜宽;第四、倭寇及通番的海盗,是应该剿灭还是应该招抚,临事而定,不必拘泥。
皇帝对这四个要求,完全批准,同时降旨,将朱纨任内所贬的职称恢复——王忬不再是浙江巡视,而是浙江巡抚了。
接下来的一件大事是选将。王忬就地取材,重用四员大将,第一个是福建晋江籍的俞大猷。此人学书学剑,深通兵法,是大将之才。
第二个叫汤克宽,邳州卫人,是武将世家,他的父亲汤庆,做过防守长江的江防总兵官。汤克宽骁勇善战,原已做到副总兵,驻扎金山卫,嘉靖三十一年,倭寇由台州北上,流窜各地,汤克宽作战失利,被参革职。王忬不以一时的成败论英雄,保他为浙西参将。
第三个就是卢镗,赦免前罪,官复原职。第四个名叫尹凤,是南京人,参加武科考试,乡试与会试都是第一,也就是武解元与武会元,因而由世袭的指挥同知擢升为都指挥金事,驻军福建。不幸牵涉在一件贪污案子中,被捕下狱,朱纨查察案情,尹凤的过失并不严重,便为他出奏乞恩,得以释故复职,仍旧派到福建沿海,统领闽军“备倭”
有将无兵,还是无济于事。王忬认为浙西民风文弱,不能练成劲卒,决定招募温州、台州沿海之地的剽悍壮丁,分隶四员大将之下,遍驻浙闽沿海各要地。同时宽筹粮饷,申明军纪;恩威并用,士气大振,浙江的民心,亦就此安定下来了。
此外,王忬又下了两道命令,一是看形势险易,分别缓急,将浙江、福建沿海没有城池的县分,发动民工,建筑新城。一道是严禁通倭,倘或违令而获有证据的,必遭家奇人亡之祸——这是朱纨所施行过的手段;王忬如法炮制而安然无恙,就因为他有皇帝的支持,所以朝中的“衣冠之盗”无奈其何。
这样半年的功夫,部署已定,而汪直所勾结的倭寇,亦已到达浙东海面。王忬得到谍报,决定采取主动,制敌机先。于是派俞大猷率领精兵先发;汤克宽用大船运重兵后继;尹凤在福建海面拦截;卢镗一军作后备,相机支援。
三十二年三月里的一个月夜,官军发动突袭,攻奇汪直设在普陀的巢穴;倭寇仓皇觅船逃走,官军奋勇追杀,斩首150余级,生擒140多人,溺死在海中的不知其数。那知到了后半夜,忽然台风大作,官军呼应不灵,乱了阵脚,汪直趁机逃走;船到福建外海,尹凤已经勒兵以待,大大地打了一个胜仗。
于是,这一年之中,倭寇与海盗便在东南各地流窜了。汪直余党在温州、台州、宁波、绍兴之间,狼奔豕突;汤克宽忽而海上,忽而陆地,跟在后面,穷追猛打。最后,汪直移舟北犯松江、苏州;那两府是富饶之区,汪直大大地掳掠了一番捆载下船,直奔日本的五岛列岛。
另一股是由一名既凶且狡的海盗头目萧显领头,其中有400多名倭寇,由浙江的海盐,循海岸直脾气东,在南汇、川沙两县大肆屠杀。王忬命卢镗间道兼程猛攻,终于阵斩了萧显。余党回窜浙江,为俞大猷一道一道的伏兵所截击,几乎全数消灭。
到了10月里,新来一批倭寇攻江苏太仓。太仓的城池坚固,无法攻奇,转而骚扰邻县,其中有一股300多人,流窜到浙江平湖,那里港汉纵横,地形复杂,追剿非常不便;已经升任总兵的汤克宽只能采取以静制胜的策略,以致相持数月,徒劳无功。到了下一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三年的春天,战局终于起了突变。
直接的原因是,这年的春天,气候失常,春行夏令,发生瘟疫,官军营中,不断有尸首抬出来。人人自危,士气低落,于是倭寇得以突围,分两路流窜。
一路是在苏州、松江两府各地,杀人放火,掳掠财货;一路是夺民船入海,复回长江,在南海、如皋、海门等州县,大肆荼毒,且有少数在山东海口登陆的。
山东往北,便近京畿,朝廷大为恐慌。因而有人建议,应该扩大军事编制,设置总督;同时加紧征调狼土兵,增援浙江。
皇帝接纳了这个建议,指派南京兵部尚书张经,总督浙江、福建、南畿军务。所谓南畿是指南京附近的地区;这也就是说,张经管辖的地方,包括浙江、福建两省及长江以南的膏腴之地,苏州、松江、太仓等地在内。
张经是福州人,曾经总督两广,恩威为狼土兵所信服,所以派他担当此一艰巨的任务。敕令中指出:张经“节制天下之半,便宜从事,得开府置幕,自辟参佐”俨然是唐朝割据一方的藩镇了。
与此同时,王忬的职务亦有变动。原来前一年的10月,正当倭寇攻太仓时,北方的局势亦突然吃紧——俺答派兵20万,进攻古北口;蓟辽总督杨博亲自督率将士,日夜巡城,多方坚守,俺答见形势不利,悄然退去。而在下一年春天,有卷土重来的模样,此时杨博已经升为兵部尚书,皇帝决定调王忬巡抚大同,而以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接替王忬的遗缺。
设总督,换巡抚,而“代天巡方”职权可大可小的浙江巡按御史亦换了人,新任巡按是汪直的同乡,籍隶安徽绩溪的胡宗宪。浙江的局面,完全变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