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的时候,齐王曾经派出宗师太昭暗杀她,最终却铩羽而归。这让诸国私底下惊骇了许久。
作为当世第一大国,楚国的登基典礼不可谓不盛大,礼仪之繁琐叫人咂舌。
一大早张培青就穿戴整齐,和众臣一起来到王宫,然后再跟随太子以及楚王,前往楚国最雄伟的山峰白蛉山,在那里点燃火堆开始祭天,接下来要到山下的黄水凹地祭祀大地,下午还要到天星台祭祀寒暑四季,然后到宗祠祭祀先祖……
以上仅仅是第一天,整个典礼要举办十天才成,中间包括新王驾车在郢都城内逡巡百姓,包括和诸国使臣一一见面慰问等等,想想都觉得麻烦死了。
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楚荆的礼服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楚国的朝服向来大气端庄,以深红色为主,辅以黑色滚边,今天楚荆身上这件也不例外,只不过在此基础上多绣了三山八川、日月星辰、黍菽稷稻,看起来庄重而华丽。
同色系的礼帽上,从冕的两侧垂下来长长的缎带,映衬着白皙的皮肤、冷漠的双眼,有种难以言喻的惊艳。
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张培青有种电流蹿过头发丝的感觉。
她深深觉得,楚荆之所以这么受平民和贵族的爱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长得太帅。
毕竟楚国是诸国中最看脸的国家。
典礼到第三天的时候,才开始正式会见诸国使臣。
来的人有许多张培青认识的,也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不管是哪一种都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无数的赞美声喧喧嚷嚷,自来熟的使臣们用三寸不烂的舌头将她夸成了花,好似在他们眼中张培青就连指甲盖都完美无缺。
——反正他们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曾经无数次唾弃过这个人的。
此时大家的称呼也由之前的“张大谏”“张黑子”,自然而然的统一改成了“楚令尹”。
没错,张培青现在可是今非昔比。
楚国令尹是什么样的地位?放眼天下那个敢不给几分面子?
何况就算没有这个名头,光是“张培青”这三个字扔出去,谁能不知道它代表的含义和价值?金钱、地位、权力,甚至是国家的昌盛和荣誉。以一介谋士之名,掌握天下兴衰,百年来独此一人尔。
被包围的人不只是张培青,还有楚国新臣薛纪清。
说起当世数一数二的谋士,大概所有人都会想到三个名字,薛纪清绝对是其中之一。他入世的时间真正来算只有一年,却是天下唯一一个将张培青打败过的人。
“用兵如神”这四个字,是从张培青嘴里说出来的给他独一无二的评价,丝毫没有人质疑他是否担当的起,薛纪清这三个字代表的可是鬼谷兵法。
此时的楚荆早就换上了另一套礼服,那是代表楚国最高地位的、楚国大王的专属袍服,而原本的楚王,早在两天前祭天之后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养老去了。
楚荆在问候诸国使臣的同时,不忘记顺便介绍一下他身边的张培青。于是通过他的嘴巴,本来就够出名的她现在几乎万众瞩目。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培青心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和当初齐国对付她的“捧杀”之法如此相像。
过程走的差不多了,楚荆让她去招呼宋国来客,在张培青离开之前轻轻附耳说了句,“两个时辰后来章华台见我。”
章华台……
没错,现在的楚荆的寝宫已经搬到那边去了。
算好了时间过去,宫正一如既往的候在外面,看见她来,露出一个牵动满脸褶子的笑容,“令尹大人,大王在等您。”
张培青点点头,褪了鞋,踩着素袜慢慢地走进去。
还记得第一次在楚王宫看见楚荆时的场景,他笔直地坐在常德宫正殿的主座上,仰着下巴,玻璃色的双眼从上往下俯视她,深红交织黑边的袍服蜿蜒在脚边,那种仿佛天生的贵气和压迫感,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来了。”楚荆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皮微阖,卷曲的睫毛笼罩住眼底的神色,让人看不清楚。
“下臣见过大王。”张培青恭敬地行礼。
楚荆抬眼看着她,“大王?”
“是,大王。”
他嗤笑了一声,音调低沉,压抑着阴鸷:“寡人以为,你从来没有将寡人放在眼里过。”
“大王何出此言。”
楚荆盯着她的脸。果然,张培青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慌张,不会有任何的不安和惶恐。这很不正常不是吗?身为一个臣子,怎么能不畏惧自己的君王?
这让他很不开心。
“有人给了寡人一封信,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竟然敢欺瞒天下人,欺瞒他楚荆,张培青的胆子不是一般大。他想看看,当这个天大的谎言和秘密被戳穿的时候,她是否还能保持这种平静?
她眼角跳了一下,“回大王,臣不知。”
“寡人以为,以张令尹的聪慧,不可能猜不到什么,所以你现在是在敷衍寡人吗?”他唇角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睛越来越冰冷,那种眼神让张培青低下头颅不敢对视。
“张培青,你知道欺骗君主是什么罪名吗?”
“处死。”她道。
“看来你清楚的很。”楚荆平静地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犯?”
正如楚荆了解张培青一样,她同样对他了如指掌。这个人越是生气,语调就于是平静,表面上越是镇定,心里越是怒火熊熊。
大概楚荆已经准备好用什么手段杀死她。
因为就连张培青自己都觉得,她完全是死有余辜。毕竟她欺骗了一个骄傲而尊贵的君王,尤其当对方是楚荆的时候。
“为什么不说话,寡人要听你的回答。”他的眸色深沉如墨,里面压迫着可怕的风暴。
“臣罪该万死。”无言以对的她只能拜倒下去,深深地叩首。
楚荆低头看着她,曾经有无数次她以下犯上的时候,他都想将她的脑袋狠狠扭下来,然而其中没有一次能比得上今天、现在!
她以为她面对的是谁?路边的野草野花,还是地上的石块?她怎么敢在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之后依旧表现的这么坦率?
张培青,好一个张培青!
“过来。”楚荆对她招了招手。
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张培青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上前。
楚荆往前探了探身子,仔细看她的脸,“寡人以前就觉得你这张脸不顺眼的很,只是后来看多也就习惯了,没想到你藏的这么深。韩国国君曾经当过奴隶,他额头上的烙印是你给处理的?手法和这个一样?”
他问的十分镇定,好似真的只是好奇这个问题而已,偏偏这样更加让张培青心底毛毛的。那两道针扎似的目光让她难受极了。
“回大王,韩国国君的烙印是百里仲华处理的,和下臣没有干系。”
“哦,是吗,那你的是怎么处理的,寡人很好奇。”他平淡的语气可一点都没有好奇的样子,反倒是这种看似平静的气势下窒息的压抑,让她忍不住缩脖子。
瞒是瞒不住的,一味的不承认只会让上位者更加厌恶想要杀死自己,与其如此倒不如坦白。
“回大王,郑国北部的凉山上有一种毒草,吃下去之后会产生强烈的毒性,能让人的皮肤快速变色,吃过毒草再吃它的解药草,毒性会被扩散,积压到脸部,再加点锅底灰修饰就成了。”
这种毒草能让皮肤里的黑色素迅速加深蔓延,还能感染皮下组织以及血液,在其后吃下解药虽然不会死,但是会留下一定的痕迹——这是她周游列国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一种神奇的东西,从某个老药农嘴里知道的。
楚荆听罢立刻皱起眉头,俊脸上嫌弃一览无遗,挥了挥手让她赶紧远离自己,“这样都没把自己毒死,爱卿命可真大。”
张培青撇撇嘴退后几步。她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把自己毒死。
“爱卿欺瞒了寡人,叫寡人很伤心,说罢,你打算怎么死?”优雅的朱红色唇瓣里吐出恶毒的话,“腰斩,剥皮,炮烙,凌迟,汤镬——选一个吧。”
张培青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可真是好看,流云般的线条勾勒出双层的眼皮,眼角晕开天然的黛色,睫毛凌厉而霸道,宛如勾人的妖精。
错,是大爷。
“下臣……不太想死。”
“哦,是吗。”楚荆换了一只手托住下巴,歪着脑袋笑看她:“刚才还说罪该万死,现在就反悔了,你果然是在戏弄寡人。”
错,分明是你在戏弄我。
“寡人听说,赵国当初的势力,现在都在你手中?”
他道:“寡人给你一个机会,十天之内离开郢都,用你手中的势力逃脱郢都的追捕,如果你成功了,寡人就给你一条生路,如果你失败了……”
楚荆凝视着她,口气冷淡下来,“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张培青怔愣地看着他。
“大王打算给下臣一次机会?”
楚荆淡淡嗯了一声。
她难以置信极了。
来之前无数次想过楚荆会怎么处置自己,就像他说过的那样,腰斩,剥皮,炮烙,凌迟,汤镬,无论哪一种,死是必死的。她压根没想到楚荆会给自己生路。
如他这般骄傲的人,竟然会在受了欺骗之后,亲手给她放一条生路?
心底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蔓延,让她呼吸有些堵塞。
“谢大王!”张培青跪下给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一刻如果换成自己是楚荆,她一定不会给他活着的机会,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除掉对方。所以,她是真的感谢楚荆,感谢他这一瞬间的心软。
……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太昭反反复复地念叨这首诗,这是他前天在张培青的手札中发现的。此时的他正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和车里的另外两个人一起,离开楚国郢都。
那两人其中一个是后来张培青从赵国遗兵里面挑选出来的贴身近卫,另一个……
他忍不住再次扭头,直勾勾地看向角落里软垫上昏昏欲睡的人。
从来不知道,张培青的脸蛋竟然是可以洗干净的。神奇。
看惯了她黑乎乎的模样,忽然间正常起来,太昭反倒是觉得格外不正常,有无数次他都想弄点灰炭将这张脸涂黑。
“真丑。”他抱着剑摇头叹息。
这张脸太娘们了,一点都不符合张培青楚令尹的霸气身份。眼睛太大了,嘴巴那么红,脸蛋白的让他受不了。
他还是更喜欢纯黑的张培青。
和他怀着同样心情的,还有憋了一路没吭声的小士兵。他死死看着近在咫尺那张堪称小白脸的漂亮脸蛋,内心无法压抑的火山爆发。
先生居然长着个样子?
这居然才是先生真实的样子?
可!怕!
他心目中无敌盖世的大英雄,为什么长了一张白嫩嫩的、和被圈养的面首差不多的脸蛋?为什么!
太!可!怕!
小士兵强忍着眩晕的冲动,捂住脑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要是被全天下的人知道先生长成这个样子,会不会都和他现在一样疯掉?
先生难道不知道她那张黑脸蛋在天下有多么流行么,她难道不知道今年最受欢迎的年度情人,这张黑脸蛋排行第一么,所以说为什么先生要变成现在一点都不爷们的样子?
小士兵的内心是崩溃的。
但是,还有一件更加让他接受不了的事情。
“先生,我们为什么要离开楚国?”
他不明白,先生现在不是楚国的令尹吗?不是楚国除罢君王之外最厉害的人吗?这样的身份多少人争抢都抢不来,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开?
太昭闻言悄悄竖起耳朵。
角落里裹着被子的张培青眯开两只眼睛,瞥了他一下,接着睡:“因为楚国待不下去了。”
“为什么?”
“楚国消费太高,工资不够。”
小士兵隐约记得“工资”的意思,“可是先生,光是您的铺子每天就能赚好多钱,怎么会不够?”
“好吧,其实是我对楚国的花粉过敏,打算换个地方住。”
“过敏是什么?为什么先生以前没有,现在突然有了?”小士兵更加懵逼。
太昭目光鄙视。张培青分明就是敷衍他,这都看不出来,真笨。
虽然他也很不理解为什么张培青要在正辉煌的时候离开楚国,不过反正师父说过要自己跟着她,管她去哪里,跟着就好了。
太昭小心地擦了擦爱剑,抱在怀里,低下头呼呼大睡开来。
张培青也不再理会小士兵,靠着角落继续睡。
小士兵来回看了看两人,内心莫名升起一种孤独。
他轻轻推开一点车门,打开的缝隙里凉风灌进来,映衬着漆黑的夜色和天上冰冷的月牙。车轱辘在寂静的道路上慢慢滚动,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来来晃晃像一只摇动的船。
前方的路上没有半个人影,只能就着银白色的月光依稀看到蜿蜒曲折的路。车夫坐在前面驾马,背影隐没在这浓郁的夜色中。
“马上就要离开郢都了”小士兵喃喃自语,“可是先生为什么要离开?”
……
郢都。楚王宫。
楚荆一个人坐在殿宇中央,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张帛书,上面不但清清楚楚记载张培青的身世,连带着她的样貌都有清晰的描绘。
这是秦国太后早前送过来的赔罪礼。
他俯视着那张画,目光划过上面人那张脸。这是一张格外陌生的脸庞,叠双的眼睛透着灵气,嫣红的唇含笑,依稀能看出某人的神态。
画上的是个女子,一个容貌昳丽,倾国倾城的女子。
她戴着昂贵的发簪和耳环,梳着秦国贵族流行的半坠发髻,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
凭借楚荆的手段,凭他对郢都的掌控,没有任何人能从他手中逃脱。
“大王。”
门板吱呀一声,宫正踩着轻盈的小碎步恭敬地走进来,悄然看了他一眼,垂下头颅:“大王,人没有找到。”
“连个人都找不到,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楚荆伸手抚摸上艳丽的画色,漫不经心地开口。
宫正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巴动了动。
他想说的是,大王,不是您下令让他们半途撤退的吗。
宫正偷偷看向楚荆桌面上那张画,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女子温婉的黑发和白玉般的脸蛋。也不知道大王为什么突然下令让找这个人,他跟在大王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子。
这段时间他老是看见大王端详这幅画,往日天天政务繁忙的大王,竟然看一个女子如此专注,着实叫他惊异了许久。
“大王,照您的吩咐,秦国太后已经被暗中带到郢都安置下来了。”宫正接着上报,“令尹大人抱病家中,需过些日子才能上朝。”他奉上一封帛书,“这是令尹大人写的告病书。”
楚荆接过帛书,“你下去吧。”
“诺。”
打开那张丝质帛书,熟悉的字体跃然而出。楚荆一行行看完,放在画卷旁边,抬头看向窗外银白的月色。
“德、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