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计划的现场会没能如期召开。
1978年年底,南方发生边境冲突,彰原北兵营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冬日的北郊显示了北方平原的苍凉,西风呼啸,滴水成冰,又给这种苍凉平添了几分神秘的悲壮。
那天的训练课目是室内作业,练修正量计算。对于这个课目,四大金刚都有些不放在心上。岑立昊干脆就没有练,而是抱着一本高中物理课本在看。口令纸就在手边,防止辛中峄或其他的教员来检查,随时覆盖。
岑立昊当兵的第二年中国恢复高考,岑立昊当时毫不犹豫地报了名,他报的是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和中国科技大,第二志愿是国防科技大。但是辛中峄把他的愿望扼杀了。辛中峄说“你是干部苗子,眼看就要提起来,去上那劳什子学干啥?上四年学才提干,等你当了排长,别人怕是营长都当上了。今年咱们连有一个军校指标,把机会让给你的老班长吧。”
岑立昊心里很不痛快,很想抗争,但转念一想,辛中峄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就没再坚持了。再说,他的老班长胡大发文化底子不太厚实,硬考怕是不行,考军校有专业技术支撑着,文化录取分数线会相对底一点,把机会让给老班长,他应该有这个气量。他的如意算盘是,留在部队先提干,考学以后再说。
以后的事实表明,辛中峄犯了短视的毛病,岑立昊犯了功利的毛病,好在还没有耽误前程。
上午八点半,辛中峄亲自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叫上岑立昊,也不说是什么事,拉着岑立昊昏天黑地地兜了几圈,足足兜了七八十里路,最后往西拉到一座山下,下车就让岑立昊报坐标,岑立昊虽然被搞得糊里糊涂,但还是脱口而出,结果同实际坐标只有几米误差。
这个地方叫做洗剑,是88师的炮兵靶场和野外演练场,但凡实弹射击和实兵演练,都在这块区域进行,岑立昊当新兵的时候到这里搞过战术演练,但辛中峄开车所走过的地方,全是岑立昊没有涉足过的。
岑立昊说“副参谋长你考这个考不倒我,可我求求你不要再开车遛我了,我晕车。”说完蹲在地上大吐了一通。
辛中峄说“好,我不遛你了,但你不能歇着,打仗的时候可不会因为你晕车敌人就不出现。你给我站起来,听着,正前方山洼独立树为一号方位物,向左三指幅右下桥墩为二号方位物,向右四指幅,居民点左上角为第四号方位物”
那天岑立昊有点感冒,状态不佳,脸色苍白,严重的晕车使他几乎站立不稳,额头上汗如黄豆,而他过去是不晕车的。但辛中峄不管这些,一口气报了十个目标点,让岑立昊从确定目标坐标,到下达射击表尺、方向以及射击修正量等诸元,时间和精度都必须在优秀以内。
辛中峄把任务下达完毕,就坐进车里抽烟去了,岑立昊顶着刺骨的寒风,俯在摇摇摆摆的小图板上,心里装着的不仅是压力、寒冷、紧张,还有委屈。他明白了,这可能是提干考核。刘尹波已经得到消息,要打仗了,要补充干部,而且时间要求很紧,一营预提两个班长,考核全是象征性的,理论题还让翻书。
刘尹波始终怀疑辛中峄偏向岑立昊,但岑立昊自己并不这样认为,不光是辛中峄对他始终不冷不热,而是因为辛中峄在考核中数次吹毛求疵,故意把他的成绩往下拉。成绩是什么?是一个人价值的体现,是能不能得到重用的依据。你严格要求可以,但是你不能故意埋没我的成绩。岑立昊也知道自己的毛病,给人一种孤傲的印象,而且不驯服。辛中峄也是个个性很强的人,他需要尊重,需要无条件的服从,对于岑立昊这样不听招呼的人,他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培植呢?连岑立昊自己都觉得没有道理。
作为一个尚且年轻的士兵,岑立昊那时候还不可能进入深谋远虑的境界。这样一联想,岑立昊对辛中峄有点不满,这样考我,万一砸了,不是害我吗?
在优秀时间内,岑立昊做完了全部科目,向辛中峄报告。辛中峄慢吞吞地从吉普车里走出来,说:“向阵地下达。”
岑立昊瞅瞅四周,阒无一人,也没有通信设备,他皱着眉头看了看辛中峄,辛中峄根本不看他,正抱着膀子看天。
无奈,岑立昊只好蹲在地上,举起军用水壶,权当电台话筒,夹紧屁股喊了出去:“阵地注意,101号目标,火力点,表尺360,方向,基准射向向右0-04,集火射击”
那天,岑立昊一共下达了十组口令,一个也没有拉下。辛中峄倒是很有耐心,从头听到底,偶尔撮起铅笔在地上比比划划。
上车之前,辛中峄把岑立昊当天上午演算的诸元记录纸全部要走,直到把岑立昊送回教导队,辛中峄也没有说个好或是不好,以至于在此后的几天,岑立昊一直出于忐忑之中,他总觉得那天他的发挥不正常,好像在一个重大的环节上出现了重大的错误。倘若真是这样,那也就怨不得别人,只能自食其果了。
二
四大金刚无一例外地都接受了考核,单个进行,对每个人考核的侧重点也不一样,乱点鸳鸯谱,不按被考人的强项来。范辰光考的是步兵小分队攻防战术,翟岩堂考的是通信,刘尹波考的是军事地形学。
由于是突然袭击,又考非所长,考完之后,几个人一交流,心里都扑通起来。范辰光和刘尹波消息灵通一点,说全团这次要提起来四个,但是有十六个人参加考核,提干的概率是四比一。
实际指挥和操作考完了,又考核理论。这次理论考核从内容到形式都很出奇。果然是十六个人参考,除了教导队的四大金刚和赵亭庆、陈国勇等九人,还有建制营连的七个骨干。
这一考,就考出了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和错综复杂的猜疑。
理论考场设在政治处的会议室,监考人就团长钟盛英一个人,考题也很简单,每人面前发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怕不怕死?
十六个预提的干部苗子面对这张白纸,心里都有点发怵,不知道上面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十分钟后,全体交了答卷。
这次理论考核的成绩没有公布,标准答案没有公布,预提的干部苗子们是怎样回答的,更没有公布。惟其因为神乎其神,后来就传出很多说法。单说教导队四大金刚的答案,就流行了多种版本。
在266团,关注四大金刚的自然不止钟盛英、辛中峄等几个人,除了四大金刚所在营连的首长,还有机关的股长,这些股长就像猴子一样盯着树上的桃子,眼巴巴地等待桃子成熟,然后一跃而起,在新提的干部中给自己抢一个精明强干的参谋、干事或者助理员。另外,还有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甚至包括一心想提干最终没提成,只是多了两个兜、享受排级干部待遇的志愿兵们,也怀着复杂的心情饶有兴趣地观看这些所谓的精英们上演命运打拼的好戏。于是乎这些人就构成了一支半明半暗、劲头十足的业余评论和信息传播队伍,把各种版本的故事和说法演绎得日益丰富多彩。
版本之一:
范辰光的答案是:不怕。保卫祖国,死得其所。
翟岩堂的答案是:有点怕,但总体不怕。
岑立昊的答案是:怕死,但不怕打仗。
刘尹波的答案是:现在不怕,将来不怕。人固有一死,我愿意死得重如泰山。
这个版本的流传者认为,大战在即,士气可鼓而不可泄,团党委要的就是视死如归的决心,不管真怕还是真不怕,但从思想上都不能怕字当先。团党委要的是,先有敢死决心,然后才能有不死之结果。岑立昊和翟岩堂的答案暧昧,反映了内心的恐惧,肯定不被看好。范辰光和刘尹波回答得斩钉截铁气壮山河,正是上级党委和首长希望得到的态度,所以这两个人提起来的可能性大一些。
但有人认为问题并不是这样简单。一个浅显的道理是,没有人吃饱了撑的愿意找死,关键是要树立正确的生死观和荣耻观,解决好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的关系,认清光荣牺牲和苟且偷生的本质区别,同时也要实事求是地汇报思想,不能跟组织拍胸脯讲大话,也不能装蒜讲泄气话,重要的解决好怕与不怕之间的关系,把握怕与不怕的分寸。从这个意义上讲,翟岩堂和岑立昊的答案比较客观,尺度也把握得好,更有可信程度,所以团党委可能更看好岑立昊和翟岩堂。
当然,也有与此截然不同的版本。
版本之二:
范辰光的答案是:关键要看怎么死,为谁死。
翟岩堂的答案是:孬铁不打钉,怕死不当兵。
岑立昊的答案是:不怕,不死。死也不怕。
刘尹波的答案是:不怕是不可能的,怕是不行的。
在这个版本里,翟岩堂的答案既体现了传统的尚武精神,又反映了当代军人的奉献精神,而且可信,因为他用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俗语,把今天的不怕同民族文化中的行为价值取向联系起来,所以这种不怕显得实实在在,而不是大话妄言。岑立昊的答案虽然不像翟岩堂那样掷地有声,但是这符合他本人的性格,他是更理性地掂量了生命的价值,不怕是前提,不死是理想,而一旦战争需要,则义无反顾。这个答案因此也可以看成是当代优秀军人普遍的心理。范辰光和刘尹波的态度没有那样旗帜鲜明了,而是有所保留,但也都没有赤裸裸地反映怕死心理,但总体感到底气不足。这个版本的流传者,明显地倾向于翟岩堂和岑立昊优胜。
还有一种版本更神,说四大金刚的答案都没有按要求正面回答“怕不怕死”的问题,而是不约而同地引经据典作答。
版本之三:
范辰光的答案是: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翟岩堂的答案是:牺牲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死了我一个,还有后来人。
岑立昊的答案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刘尹波的答案是: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
这个版本的可信程度显然低于前面两个版本,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应该说,即便是好事者杜撰出来的,也不是凭空杜撰的,至少,几个人的答案,还比较符合各自的性格和文化层次。
对于以上版本的流传、而且是长期的流传、猜测直至探秘,四大金刚本人并不清楚,教导队管理严格,他们的接触范围有限,消息相对闭塞。再说,不造、不听、不传小道消息也是辛中峄给他们规定的原则。尽管内心十分波澜,但表面上他们还得做出平静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训练,一如既往地吃饭睡觉放屁撒尿。
三
在等待的日子里,岑立昊接到了一封信。
第一次接到那样的信,岑立昊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有点惊奇,有点紧张,还有点兴奋。
信是通讯员送报纸送来的,寄信人落的地址是本市,信封上贴着邮票,属于正常渠道。不正常的是内容:
我能感觉到,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奇怪,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自从那天在机场看见你指挥炮班展开战斗队形时的英姿,你就在我的脑海里扎根了。你颀长的身影,刚毅的面容,果断的手势,敏锐的眼神,无不在我的心里扎下深深的烙印。尤其幸运的是,八一联欢会上我又近距离见到了你,你驾驶着摩托车,像驰骋草原上的战马,你那高超的技术和无畏的精神,潇洒的雄姿,再一次震撼了我,我为有你这样的革命同志而感到自豪,为认识你而感到幸福。我愿意同你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使自己有更多的向你学习的机会。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下星期六(9月16日)上午九点钟在机场西赵王渡桥头见面,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落款是“知名不具”
看完信,岑立昊有些发懵。在机场组织训练,那是经常的事,附近的老百姓和海滑的人在一旁看热闹也是经常的事。他已记不清楚是哪一次,他给哪个女孩子留下这么好的印象。从口气上看,应该是海滑的女兵。他反复搜索记忆,那些女孩子在他看来都一样,都很漂亮,都很可爱。信上很自信地说他“知名”那就意味着他和她有交流,也许只是眼神的交流,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他实在记不起来他跟谁有过这样暗送秋波的事情。以他现在的心态,也不可能跟谁有暗送秋波的事情。那么她一定误会了,这个误会看来还比较严重,还必须尽快解除,否则就有可能惹出麻烦。
岑立昊百思不得其解,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他想把这封信交给辛中峄,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天大的误会也就说清楚了。但转念一想觉得这样做很不地道,像叛徒一样。他最终还是决定自己解决,当然是通过地下手段。但问题是他不知道那个女孩究竟是谁,所以解决起来就无从下手。
问题就从这里开始了。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无论他怎样掩饰,但还是常常走神,训练中的失误也明显增多。训练间隙,他找个背静的地方,再次深入地研究那封信,逐字逐句地分析,并且对照那几个女兵回忆和她们的交往。回忆来回忆去,他跟她们都没有交往,只不过那次联欢会快结束的时候,那个叫苏宁波的女孩子朝他笑了笑,笑得很好看。后来分析到“潇洒”两个字,心中突然一动,他记得有次开玩笑,刘尹波酸溜溜地说过海滑的苏宁波对他有好感,说他潇洒。他并没有把刘尹波的话放在心上,他现在志不在此,大学不让考,干部还没提起来,就是西施找上门来,他也没地方安顿人家。现在把仅有的几个细节联系起来想,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个苏宁波,因为苏宁波好歹还朝他笑过,他当时也回了她一个笑容。再往细里想,他突然又想起了那次联欢会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对了,他还向她竖了一次大拇指,更重要的是,她也回了他一个大拇指。
思路豁然开朗。岑立昊的血一下子就烫了,要真是苏宁波,那还有什么话说的?他不太在意女孩子,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苏宁波,在那天的联欢会上,他看见了那双晶莹纯洁的眸子,天真无邪的笑容,俏皮的步伐,她像明媚的春风一样,走进了他的心里,甚至可以说唤醒了他的青春。倘若这封信真是苏宁波写的,那说明他还是十分幸运的。当然,幸运归幸运,去不去还是一个问题。
正在犯难,没想到第三天又接到一封信,内容大致是:
怕你作难,特此相告。如果那天不能去或者不想去,我等到八点半就回去了。勿念。
这封信不仅让岑立昊更加犯难,也更加感动。但是,这个约会他还是拿不定主意去不去赴,一方面他难以证实是苏宁波,因为他觉得苏宁波那样漂亮的女孩不会轻易给他写信,另一方面辛中峄要求及其严格,周末也不能在外呆久了,现在提干问题悬而未决,正是关键时刻,造次不得。万一不是苏宁波,这个险就不值得冒。要是遇上个痴情的女子,把他缠上了,就麻烦了,男女关系这件事情复杂得很,一旦开了头,就很难预料有什么扯不清的事情。
想来想去,岑立昊最后决定请翟志耘帮忙。
在教导队里,岑立昊的亲密战友不多,这大约是因为他架子大不合群,但翟岩堂和刘尹波是个例外。刘尹波跟岑立昊有话说,是因为刘尹波不尿岑立昊的臭架子。有一次星期天打扫卫生,岑立昊赖着不干,躺在铺上看书,别人得过且过,刘尹波却不答应。刘尹波说“你就是将来能把天日个窟窿,你现在也就是一个兵,卫生区是全班队的,你少打扫一块,别人就多打扫一块,别说觉悟了,起码的社会公德还是要讲的嘛。”说着就动手,硬是把岑立昊从床上扯了下来。说来也蹊跷,刘尹波这样对岑立昊,岑立昊反倒觉得跟他距离不远,不太在意他对自己挑三拣四。
同翟岩堂,岑立昊是另外一种感情,因为翟岩堂厚道,而且经常跟岑立昊学堆沙盘,能够耐得住性子听岑立昊谈他的战术思想,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岑立昊的自尊心和虚荣心,这一点是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因为在别人的眼里,岑立昊肚子里的那些所谓战术思想,都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事情,他经常站在团长师长的高度考虑问题,就像刘尹波说的,与其贴时间听他瞎白话,还不如到炮场上翻几个跟头,那好歹也是锻炼身体呢。
翟志耘听完情况,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苏宁波?”
岑立昊支支吾吾地说“是有点喜欢。”
翟志耘说“那就见,这次挂个号,以后正式谈。”
岑立昊说“可也不一定是苏宁波,要是别人,缠上了就麻烦了。”
翟志耘问“那你的意思怎么办?”
岑立昊不说话,骨碌着两只眼珠子东张西望,跟翟志耘玩开了小心眼。
翟志耘明白了,说“那这样,那天我跟你一起去,如果是苏宁波,你出面,如果不是她,我出面。”
岑立昊说“这样也好,要是别人,你速战速决推了就走。”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但当天晚上,岑立昊还是睡不着,他把补充班的韩宇戈叫了出来,因为韩宇戈自从到了教导队之后,不厌其烦地跟岑立昊套近乎,希望改变自己的形象,还经常偷着给岑立昊洗衣服。岑立昊对这小子印象不错,有正义感,也很仗义,把这样隐秘的事情托付给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岑立昊问韩宇戈,他们过去跟五朵海霞是怎么联系的,韩宇戈说“通信呗。”岑立昊说“那她们的字迹你都能认识啦?”韩宇戈说“差不多吧。”
岑立昊就把“知名不具”的信封拿给韩宇戈看,问这是不是苏宁波的。韩宇戈断然说“别人我不敢说,但这肯定不是苏宁波的,知道吗?苏宁波唱歌跳舞都是客串,她是学美术的,字写得很漂亮。这个字丑死了。”
听了韩宇戈的话,岑立昊解脱倒是解脱了,却又怅然若失。他千叮咛万嘱托,要韩宇戈保密。韩宇戈信誓旦旦地说“咱哥们办事你放心,咱就是李玉和,贼鸠山就是给咱灌辣椒水压老虎凳,咱也不会交出密电码。”
到了晚上,韩宇戈又带来了一个确凿的消息,再一次证明那封信不是苏宁波写的,韩宇戈打听到,苏宁波一个星期前就到东北的基地去了,还有一个月才能回来。
岑立昊现在拿定主意了,不是苏宁波就好办了,让翟岩堂去一趟,几句话就打发了。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岑立昊就跟翟岩堂商量派他“代劳”的事,说,在这个问题上,翟志耘是“次要矛盾”可以出面保护他这个“主要矛盾”翟岩堂听完,很是惊诧,说“不是说好了吗,咱俩一起去,你怎么又让我一个人去,万一她真是苏宁波怎么办?”
岑立昊留了一手,没有告诉翟志耘他已确认不是苏宁波了,态度明朗地说“那还不简单吗?不管是谁,性质都一样,跟她说清楚,革命友谊万古长青,我们还年轻,要以事业为重。”
四
转眼就到了9月16日,一大清早翟岩堂请了假,挎着军用挎包出了门。
这个上午岑立昊的日子过得很踏实。
到了下午,翟岩堂还是没回来,岑立昊就坐不住了,他闹不明白,就捎个口信的事情,翟岩堂为什么会用那么长的时间。难道出事了?难道走岔了?难道闹起来了?难道两个人一见钟情了?后来他居然又担心韩宇戈的情报不准,万一真是苏宁波怎么办?万一是韩宇戈看自己的笑话故意使坏,让翟岩堂直来直去地泼一瓢凉水,那不就把苏宁波伤害了吗?
到了下午四点钟,翟岩堂还是没有回来,岑立昊沉不住气了,心神不定。为了掩饰不安,就跑道后墙边上练倒立。岑立昊的军体水平一般,练倒立却是拿手好戏,只要高兴了或者不高兴了,或者动脑子动多了,或者有什么问题想不开了,就找个地方把自己倒贴上去,脑袋向下,让血从上往下流。
岑立昊像壁虎一样在宿舍后墙上反贴了十多分钟,由胡思乱想渐渐地集中到一个问题上,那就是担心。因为按规定,节假日的下午五点钟要点名,到时候如果翟岩堂还不回来,那就麻烦了。教导队是什么地方?教导队的纪律是铁的,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假外出和逾假不归的,出现一个处理一个。如果处理了翟岩堂,那就势必要拔出萝卜带出泥,翟岩堂人老实,不会打马虎眼,三盘问两盘问就全招了,他就成了罪魁祸首。
他决定采取措施。但是他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首先,他没法跟翟岩堂联系,因此那边的情况不明。其次,点名是必然的,他没办法阻止。他突然想,四点半的时候如果教导队出点事就好了,譬如团里突然通知队领导到团里开会,譬如炊事班突然着火了,再譬如有两个学员打架,队领导都忙着处理他们去了,或者有个学员急性盲肠炎发作了,队领导赶紧组织抢救
想到这里,岑立昊的脑子里咔嚓亮了一束火花,是啊,这个情况可以由自己来制造,问题是怎样才能让盲肠炎发作呢?这一点他完全是门外汉。但顺着这个思路,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譬如把教导队猪圈里的猪放出去两条,赶到一个角落里,然后向队领导报告,招呼大家全体找猪,如此就可以帮翟岩堂乱中过关。
岑立昊开始行动了。一个空中散花,把自己从墙上剥下来,当真遛达到厕所西边的猪圈附近。但是,真要动手的时候,他发现问题并不那么简单,他的方案简直漏洞百出,实施起来困难重重。首先,猪往哪里赶?当真丢了怎么办?第二,就算有了地方,猪能听他的话吗?他平时做好事不积极,喂猪帮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跟猪们没有建立感情,那些畜生不一定帮他的忙。第三,他平时不到猪圈来,这次不仅来了,而且高度负责,居然细致入微地发现猪少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想来想去,还是无从下手。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不是智多星,至少在处理这类虽不重大、但很重要的小事上,他的智商并不高。
太阳西偏,暮霭升起。岑立昊站在猪圈旁,惦记翟岩堂,放眼地平线,遐想苏宁波。
从他站立的位置往西看,身旁猪圈,眼前是菜地,越过菜地是铁丝网,铁丝网的西边是小河沟,小河沟的西边就是机场的领地,一公里以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跑道,再一公里以外还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跑道,再往西是一公里宽的草甸子,草甸子向西蔓延,向北蔓延,蔓延出一条苍茫混沌的地平线,赵王渡现在就隐藏在那条地平线里。岑立昊熟悉那里的地形,定点时,那里的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村落,每一片树林,都是他的目标,都是他坐标中的数字,都是他假象中的出发待机地域或者预备队集结地。但是,现在那里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地,他不知道那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岑立昊的脑子在一圈一圈地胀大,他设想了许多可能,也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翟岩堂超假暴露了,暴露了之后又把他出卖了,然后辛中峄亲自找他谈,那他就对不起了,索性把来龙去脉都说个清楚,反正这件事情不是自己招揽的,完全是天灾人祸。
想到这里,反而有一阵解脱的轻松,但这轻松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他可以不管别人,但是他不能不管翟岩堂,更不能把自己暴露,他不能因为一封莫明其妙的来信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他还是得采取行动,当然,他不可能去炊事班放把火让大家去救火,也不可能把谁的急性盲肠炎弄发作了让大家去救人。实在不行了,他也溜出去,拦住翟岩堂,两个人一起编造一个误假的原因,大不了挨个处分
然而,就在他已经坚定了决心,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他看见从机场西边的碎石大道上,飞奔过来一个身影,他的血液立即加快了循环——没错,那是翟岩堂,像是天边来客,像是夜暗星斗。
四点五十六分,翟岩堂回到了教导队。
五
不断有消息传来,南方的边境摩擦越来越严重,战争看来在所难免。四大金刚度日如年,他们盼望打起来,他们更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提干命令下来。
范辰光在这期间比较活跃,训练之余,写了不少通讯报道,其主题是某某部队加强应急训练,严阵以待;某某团长组织部队深入研究山岳丛林地带作战方法,摸索出步兵打坦克经验;某某教导队培养高素质人才,涌现出新时期四大金刚;某某某十项全能技术创造新记录,等等。有的在教导队的黑板报上发表,有的在军区小报上发表。军区小报上发表的都是豆腐块,稿酬五角至一元,最多的一次汇款单上写着一元六角。
岑立昊对范辰光很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投机。范辰光文化程度不高,他自己说是初中毕业,但不仅岑立昊,连刘尹波都怀疑他小学没毕业。正因为文化程度不高,所以范辰光就偏要做有文化的事。你说他没文化,他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这是什么文化?这是作家记者的文化。范辰光越是拿报刊说事,岑立昊和刘尹波之流就越是不屑,刘尹波说“发表文章算个屁,你懵得了别人懵不了咱们。通讯报道那玩意儿还不好写?具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的人都能写,时间、人物、地点、事件,得了,写清楚就可以发表。那是体力活。”
刘尹波一说这话范辰光就跟他急,说:“你刘尹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你狗日的有能耐你写试试。”
刘尹波说:“我写那玩意儿干啥?知道吗,我在写论文呢。知道什么叫论文吗?大块头,大手笔,那是对部队建设有指导意义的,不是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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