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了数遍,然后,这个人竟然就这样将第一乐章的钢琴独奏部分从头到尾完整而流畅地演奏了一遍。
这段演奏十分成熟,极具才华与光彩,无论是对乐曲的结构和节奏的掌控还是对细节的处理都展露出惊人的能力与魅力。谭硕听着听着就入了神,把烟也忘了,直到被烟头烫了手才猛然回神把烟扔掉。他觉得坐不住,可站起来后又站不住,整个人丢了魂似的在巷子里时而静立不动,时而走来走去。钢琴协奏曲是由钢琴独奏部分和乐队协奏部分共同组成的。谭硕听着那人演奏的钢琴部分,脑中便不可抑制地将乐队的部分填补了进去,合成了乐曲完整的原貌。每每听到精彩的段落,他便觉得浑身都如过电一般,心中激动不能自已。他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听到过如此激越的现场演奏了。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职业演奏家了,而是天赋、修养、能力和才华都非常出色,并具有丰富的演出经验的顶级钢琴家。当琴声戛然而止,谭硕就像被拔掉了供电的电源,一下子卸了力气,又滑坐在墙根,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他本来应该有一个计划的,但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去想接下来要怎么做。琴声没有再响起,可是他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刚刚所听到的一切。他静静地坐在墙角,直到咖啡店的后门发出“吱呀”一声,一个人从门里面走出来。
谭硕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却见秦海鸥呆立门旁,一手还扶在门把上,正满面骇然地看着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第十六章
谭硕沉浸在对琴声的回味中,半晌没回过神。秦海鸥瞪着他,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直到谭硕的脑子终于恢复了运转,将眼前的画面与刚才的琴声联系到一起,张口便问:“刚才是你在弹?”
秦海鸥的脸都白了,支吾道:“不、不是……是柳小姐。”
谭硕一听“柳小姐”三个字,顿时从墙根跳了起来。昨天柳阳试图用这套说法瞒过他,今天秦海鸥竟也这么说。哪怕秦海鸥随口答一句“不知道是谁在弹”,谭硕都有可能停下来想一想秦海鸥出现在这里是否巧合,弹琴的是否另有其人。但秦海鸥竟然也往柳阳身上推,这就摆明了他是知情者,并且和柳阳事先商量过。加之秦海鸥那惊惶的神色,谭硕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谭硕又是激动又觉好笑,跳起来的同时连声音也陡然高了八度:“柳小姐?你他妈逗我呢?”
秦海鸥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谭硕说:“《哈农》她确实能弹,但她的无名指是瘸的,换指也是老毛病,每次弹到黑键的换指就会出错,弹多少次就错多少次!”
谭硕说:“巴赫的谱子她也有,但她充其量只能弹弹《二部创意》,她的双手配合度和手脑协调度都不够,她能把《平均律》弹得和王一夫一样吗?不可能吧!”
谭硕说:“那首李斯特的《超技》也不是正常速度!能弹到刚才那个速度的人有几个?柳阳就算是下辈子也弹不上去!”
谭硕说:“最后的‘拉二’还用我再啰嗦吗?你说是柳阳弹的,你自己信不?反正我是不信!你如果真的不是在逗我,那就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最后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刚才不是你在弹,那到底是谁在弹?!”
他说完这一大堆,才停下来喘口气。秦海鸥整个人还是木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谭硕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自他们认识以来,谭硕给他的印象,是一个非常能吃、总想找机会偷懒、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却又十分敏锐和细心的人。这个人经营着自己的小米粉店,过着悠然的日子,对身边的朋友很是照顾,却怎么看都不像与秦海鸥所知的那个音乐世界有任何联系。可是刚才那番连珠炮似的话却表明了这个人至少对钢琴作品和钢琴的演奏技巧都非常熟悉,这些话别说是一个米粉店的小老板,就算是柳阳那样的音乐爱好者都不一定说得出来,这需要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专业素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做到的。
秦海鸥把谭硕的话听进耳朵里,却迟迟无法作出反应。谭硕太让他惊讶了,而且谎言刚一出口便被当面揭穿,这又令原本就不擅长说谎的秦海鸥更加无措。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是就此坦白,还是想办法继续隐瞒、自圆其说?他该如何回答谭硕的问题?
秦海鸥还在发愣,咖啡店的后门竟又开了,柳阳从里面冲出来,瞪着谭硕,满脸的难以置信。
秦海鸥走后,柳阳本来在张罗开店,可是到后院取东西时却正好听见谭硕那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墙外传来,情绪相当饱满和亢奋。柳阳虽然只听见了他所说的后一半内容,却立刻明白了秦海鸥的处境。然而,最令她惊诧和困惑的既不是谭硕如何发现了这件事,也不是谭硕为何知道得这么多,更不是谭硕在反驳秦海鸥时所夹带的对她的直白的点评。她在意的是谭硕既然能说出刚才的那些话,他为什么还不知道秦海鸥的身份?这就好比天天看电视却不知道中央台,或是经常吃泡面却不知道□□一样令人匪夷所思。最重要的是,作为秦海鸥的多年的粉丝,柳阳完全不能接受谭硕身上出现的这种矛盾的现象。如果谭硕真的只是一个不懂钢琴的米粉店老板,他不知道秦海鸥的存在并不奇怪。可他刚才的表现证明他明明是懂的——甚至比柳阳自己更懂,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不认识已经成名了十年的秦海鸥,柳阳简直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办到的。
“你能说出这些话,你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柳阳在极度震惊之中脱口问了出来,她觉得她必须先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否则她将无心去思考别的。
“我知道他是珠珠的朋友的弟弟,”谭硕说,“但这不能解释弹琴的事!”
柳阳急了:“他——他是秦海鸥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立刻后悔了。这就像一盆冷水,不是泼在别人的头上,而是泼在了她自己的头上。秦海鸥如此信任她,把她当朋友看待,她却因为一时冲动把秘密说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急忙去看秦海鸥,可秦海鸥却只是僵硬了一瞬,此后反倒似松了口气一般,神色竟缓和了少许。柳阳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又不能问,只好在心中暗自揣测。
“秦海鸥?”这回轮到谭硕呆愣了一下。柳阳的神态和语气至少让他明白了两件事:一是弹琴的人的确就是这个“秦海鸥”;二是这个“秦海鸥”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需用他的名字就足以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可是谭硕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于是他问:“秦海鸥是谁?”
柳阳彻底懵了。
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和谭硕交流!
谭硕见柳阳不答,又转向秦海鸥:“你是哪个学校的?老师是谁?”
秦海鸥这时已渐渐镇定下来。他原本就不习惯也不喜欢欺瞒他人。自从来到这镇上,周围的人都待他很友好,他却不得不对他们隐瞒身份,为此他心底里常常感到不安。刚才发现谭硕的一瞬间,他先是想要遮掩,被谭硕揭穿后又十分震惊和纠结,直到柳阳情急之下说出了他的名字,他才猛然清醒,反倒冷静了下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对谭硕产生了好感和信任。他其实并非真的害怕谭硕知道了真相,只是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现在谭硕知道了,他反而感到释怀。
他学琴的履历特殊,就读过的音乐院校不止一所,此刻被谭硕问到,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便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我的老师是王一夫教授。”
谭硕没想到他竟真的是王一夫的学生,着实吃了一惊,继而叹道:“难怪!我说那首巴赫怎么弹得那么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