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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喝得高兴,便想把竹椅子往前挪一挪,不料一动腿却碰到了仍然瘫在地上的阿四。这时秦海鸥已不如刚才清醒,下手便也没了分寸。他的手臂本来很有力量,先前是由于为人礼貌谨慎才由着阿四赖在地上,但此刻他只想把阿四拽起来,于是双手揪住阿四往上一提,阿四便像被剥离树干的树袋熊,整个人被秦海鸥拖着,一直拖到沙发上。
秦海鸥把阿四扔上沙发,喘了口气。现在他的视线有些摇晃,脚下也不稳,脑袋里面发胀发热,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没有去思考这算不算喝醉了,一屁股跌坐在阿四旁边,阿四猛然惊醒,迷茫地睁了睁眼,看了他片刻,张口道:“悠悠……”
“我不是悠悠。”秦海鸥说。
“不是悠悠。”阿四说。
“对,不是悠悠。我是秦海鸥。”
“不是悠悠。”阿四说。
“你喝醉了,”秦海鸥说,“我好像也喝醉了。”
“不是悠悠。”阿四说。
秦海鸥决定不再搭理这个人了。
“我告诉你,”阿四好像终于开了窍,凑上前来又抓住他,“天底下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已经甩了你的,一种是即将甩了你的,只有兄弟、才是一辈子的……一辈子的!”说完,重重地拍了秦海鸥几下。
秦海鸥被阿四拍得晃了晃,阿四终于不再认错人,这让他觉得很不错。他听着阿四说话,觉得自己也需要说一些话。他以前不会把心事随便说出来,但现在他的倾诉欲望很强烈。他把这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开口道:“我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弹得算不算好……可老师们都说我弹得好,我就以为自己弹得好了。”
阿四点头:“我也是啊……我当初也是个有稳定工资的上班族,可悠悠说她想体验三毛那样的浪漫,我就辞了职,陪着她找浪漫去了。”
秦海鸥道:“然后我渐渐发现,我似乎的确弹得很好……其他同学觉得很困难的跑句,节奏复杂的段落,我都能轻松地弹下来,一点儿也不觉得吃力……别的同学需要弹许多遍才能记住的谱子,我弹一遍就记住了……别的同学需要练习一周的曲子,我只要两三天就能练好……”
阿四道:“然后我们去了草原,进了沙漠,还徒步爬过雪山……渴了就煮雨水,饿了就吃压缩饼干和罐头……有一次我们十来天没有洗澡,互相捉头发里的虱子,跟猴子似的……但我们觉得那可浪漫了……恨不得就那样浪漫到死……”
秦海鸥说:“后来我拿了奖,所有的人都说,你还能弹得更好……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去找更难的曲子来练。观众们喜欢我的技术,我不能让他们失望……这世上高难度的曲子有不少,我把它们一首一首地练起来,直到得到别人的认同,我才能感到安心……否则,我就认为我没有资格站在台上。”
阿四说:“后来我们身无分文,不得不回城找份工作……这时候悠悠开始后悔,她说我只知道玩,不懂得奋斗……她还说她想找个靠得住的人,有稳定工作的人,能给她安全感的人,过完下半辈子……可是我靠不住,我没有稳定工作,我不能给她安全感……”
秦海鸥说:“可是……认同我的人越多,我就越害怕面对他们……掌握的曲子越多,我就越担心在演出的时候出错……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紧张,从演出的前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第二天要弹的曲子,甚至连觉也睡不好……我不想告诉其他人,可他们还是知道了……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我也很努力,可这些都没有用,都没有用……”
阿四说:“我知道……悠悠是因为不肯承认自己当初的天真,所以才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可我还是喜欢她……我舍不得她……她跟着那人离开的时候,把她身上仅剩的二百块钱掏出来给我……”阿四说不下去了,抱着头闷了一会儿,渐渐地又泣不成声。
秦海鸥没有看阿四,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的话,心里似乎舒坦了一点,又似乎更难受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犹如被撕裂的曲谱,那些断裂的五线如同风筝的断线,坠落的音符仿佛缭乱的雨点,纷纷向他砸落下来,令他被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包围。他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很久才又喃喃地说道:“我总觉得,我好像只是因为太擅长弹琴,所以才会一直弹下去的……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弹琴,我只想得出这个理由。”
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向一旁的沙发倒了下去。
第五章
谭硕这一通电话打了足足半小时才结束,直讲得他口干舌燥七窍冒烟,此外他还一直在阳台上不停地走动,所以当终于挂上电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又饿了,也许还需要吃碗米线才能饱。
他转身回到隔间,一进门便望见阿四和秦海鸥一左一右歪躺在沙发上,两个人似乎都睡了过去。他吃了一惊,忙上前细看。只见阿四明显是醉了,衣裤上沾着好些碎玻璃,幸而尚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谭硕忙替他将玻璃碴抖了抖,抖不掉的便用手拈起来扔到地上。又见秦海鸥脸上泛红,也是一副昏沉的样子,谭硕凑下去嗅了嗅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看来也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躺在这里。这个发现令谭硕的魂都吓飞了一半,第一反应是接下来的几天恐怕都不能去珠珠那里蹭食了。他环视四周,曹楠和赵非竟然还没有回来,桌上的酒杯摔碎了一个,自己剩下的半杯酒已经被喝干,几个酒坛非常整齐地摆放在秦海鸥刚才坐过的位置,谭硕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脑仁发疼。
谭硕去外面叫来了店里的伙计,先问了问情况。由于今天在这隔间里吃饭的都是龙哥的好朋友,伙计们不把他们当外人,好酒好菜供应充足以后便由他们去热闹,就算闹翻天也不会有人干涉,所以伙计们都不知道在谭硕打电话的这半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曹楠和赵非,有伙计表示曾目睹二人勾肩搭背唱着歌往店外面走,但也不清楚这两位大哥到底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
谭硕听完伙计们的汇报,果然有大部分情况和他猜测的差不多,但说了半天关于秦海鸥是怎么喝醉的他还是一无所知。他留下一个伙计帮忙将地上的玻璃碴扫走,然后要来热茶给沙发上的两人各灌下几大盅。他权衡了一下,决定让还有力气自己走出店门的那两个人去自生自灭,阿四可以扔在龙哥这里睡一晚,当前最要紧也是最艰巨的任务,是主动投案自首,把秦海鸥弄回珠珠的客栈,否则以珠珠的个性,要是让她先发现了这事,谭硕想都不敢想自己会被她训成什么样子。
谭硕主意已定,立刻叫来伙计把阿四交代了一番,然后亲自去厨房和小黑打了个招呼。小黑一听,忙问要不要弄点醒酒汤,谭硕见他满头大汗地捏着锅铲,便告诉他不用担心,阿四已经安顿好了,小秦这边等回了客栈自会有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