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魏王发现他们两人有过接触,更要紧的是要瞒过女皇,为此她给长安半数勋贵都发了帖子,只为了让镇国公世子毫不引人注目地上门。
太平公主看着明华章,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声,起身说:“罢了,你被明家养大,难免有感情。但你要记得,生于皇家,情感是最大的负累。你想当一个君子,知恩图报,爱护养妹,然你焉知其他人是否会如此待你?”
太平公主双手交握在腹前,又恢复成那个雍容精明的公主。她高髻上的步摇轻轻晃动,像天授元年的秋光,刺的人眼晕:“你的父亲就死于心善,我希望你不要重蹈二兄的覆辙。趁现在没人发现你,我们还有机会补救,一旦你的存在被魏王、梁王知道,闹到母亲跟前,没人救得了你。到那时,你,我,太
子,相王,李家所剩不多的郡王公主,全都要死。”
“我搅乱了宴会厅,没人会注意你我不在,但我不能消失太久,我先回去,你换好衣服后,等一炷香再来。放心,路上的人已经被我支开了,你不用多做什么,旁人问起,你便说出来更衣透气。”
“我可以等你想通,但你要记得,终究我们才是一家人。”
第136章永泰
太平公主走后,明华章独自坐在沉郁富丽的客房内,身上的墨迹已经干涸,他却良久未动。
隐姓埋名十七年,他们虽不知他,他却能时常见到他们。明华章亲耳听着庐陵王被流放、相王被圈禁,亲眼见证太平公主改嫁他人、融入武家,亲身经历李唐皇室被屠杀殆尽、人为抹除的十年。
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毫无疑问,他愿意为了兴复李唐付出一切,乃至生命。但当他真正站在太平公主面前,终于能和自己血缘上的亲人相认时,他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温情,甚至称得上不欢而散。
明华章看着屏风上振翅欲飞的蝴蝶,突然想到明华裳。如果今日面对这些事的人是她,她会如何?
可能她压根不会来,既然来了,就不会和太平公主疏远冷淡,把场子闹僵。哪怕谈话并不愉快,她也能笑语盈盈应下,把所有人都哄得开怀,然后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等一出门,她一点都不受影响,回到宴席上依然能开开心心用膳。
她总是如此,无论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总是活得清醒又敞亮。不像明华章,多思多虑,别别扭扭,不敢投入地爱,也不敢放肆地恨。
明华章想着她,眼波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他低低叹了声,起身,去屏风后换下被弄脏的白衣,穿上一身墨紫色圆领袍。
他出门做客时都会带一套备用衣服,没想到今日用上了。明华章换第一套衣服时非常随便,毫无赴宴的自觉,但现在换备用衣裳,他却留了许多心。
他也不知道,太平公主会在宴会上搞送花这一招。他不是一个肤浅的人,也不在乎外人评价,但是,选俊才时,明华裳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他?
明华章预估一炷香到了,才离开房间,往宴会方向走去。太平公主果然安排好了,这一路基本没碰上什么人,明华章尽量挑着避光的地方走,在穿过一个花园时,明华章耳朵微动,仿佛听到树后有说话声。
明华章脸色慎重起来,悄悄靠近声音来处。他藏在树影下,拨开枝桠,意外地发现来者并不是预想中的敌人,而是明华裳。
夜色朦胧,细长的连翘枝从旁边垂下,落在水面上。亭子坐落在草木包围中,昏暗幽静,从外面很难注意到,因此,里面的人也没发现外面有人经过。
一个女子坐在凉亭中,发髻上简简单单簪着珠花,面庞泛着明珠般的清冷荧白,不是明华裳是谁?
明华章惊讶过后,心渐渐冷了下来。他原本打算出来找明华裳,但被太平公主使计调走,他相信明华裳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并不担心她,放心地跟着太平公主的人走了。他和太平公主试探、相认、争吵,都已经过了这么久,她还没回去?
她似乎有些冷,双手紧紧握着,不时搓动手指,但依然不肯离开,很认真地和什么人说话。
她对面的人隐没在灌木丛中,看不清面容,但从衣服可以看出,那是个男人。
明华章脑海里立刻冒出和明华裳先后脚离席的苏行止,但被他强行打住。不可能的,明华裳有多嘴甜心狠他最清楚,她看着一团和气没有棱角,其实心中十分清醒,如果对方的存在会妨碍她想要的生活,哪怕是王爷皇帝站在面前,她都会毫不犹豫掐断任何一丁点可能。
在太平公主的宴席上,周围来来往往随时会经过人,这么危险的地方,她怎么会和一个男子私下会面呢?
明华章不信。他就像自虐一样,哪怕答案呼之欲出,他仍然一动不动站在树丛后,偏要亲眼看到答案。他们谈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终于,那个男子动了,起身往外走,明华裳紧跟着追出去,穿过横斜疏影,明华章看到了那个男子的面容。
是苏行止。
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落下,仿佛听到了云台上缈缈传来的审判。轻柔,和缓,却雷霆万钧。
苏行止身材颀长,冷硬肃穆,毫无怜香惜玉,一步顶旁边女子两步。但那个女子却不放弃,追在他身边说着什么,甚至主动伸手拉住对方。
明华章眼神漆黑沉寂,静静看着这一幕。
幽径里,明华裳正试图说服苏行止。明华裳听到苏行止说他亲妹妹已经死了后,心里狠狠一咯噔,知道事情朝她最不愿意相信的方向奔去。
她立即改变策略,尝试拉拢苏行止。然而苏行止听见明华裳怀疑苏嬷嬷,当场脸就黑了,明华裳好说歹说,才让苏行止相信,他的祖母骗了他。
镇国公府虽然不是二十四孝模范人家,但镇国公没有妾室,同一年二房、三房没有孩子出生,哪里来的内斗能让苏嬷嬷抱走一个女儿?如果苏雨霁是真正的明家人,那明华裳和明华章之中,就有一个是假的。
明华裳原以为是她,现在越看越觉得像明华章。她自己也就罢了,事关明华章,她怎么能让苏行止到外面乱说?
明华裳希望苏行止对此事保密,暂时不要告诉苏雨霁,等她查明白了再做安排,但苏行止不同意。
苏行止话不投机半句多,拂袖就要走人,明华裳顾不得许多,她强行拽住他的手臂,拿出自己多年来糊弄镇国公的功力,眼巴巴、水汪汪地望着他,真诚说:“苏兄,我并不想为难你,但事情没查明白前,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变数。我保证,我很快就会查出结果,求求你,能不能不要告诉苏姐姐?”
苏行止板着脸,冷硬道:“我与她之间没有秘密,我不会欺骗她的。”
“这怎么能叫骗呢?”明华裳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双眼愈发可怜巴巴的,煞有其事道,“这叫为她准备惊喜。你难道不希望将一切查明白后,亲口告诉她真相吗?耽误一两天不妨事,现在我们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贸然告诉她未必能让她开心,说不定会害她卷入未知的麻烦中。苏兄,苏阿兄,求求你了。”
苏行止一直不为所动,但听到“未知的麻烦”时,他眼神闪了闪,迟疑了。
是啊,如果真如明华裳所说,镇国公府根本没有像样的内斗,能让一个公府千金流落在外的意外,会是什么?他不在乎明华裳、明华章的死活,也不在乎得罪镇国公世子后会不会影响仕途,但他不能拿苏雨霁的安全冒险。
最终,苏行止退步了。他冷着脸,硬邦邦道:“好吧,我姑且再信你一次。”
明华裳大喜,她注意到苏行止的视线,忙松开手,笑着为他拂了拂袖:“多谢苏兄。苏兄正直守公,深明大义,真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呢。”
苏行止瞅了她一眼,很佩服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他想到这可能是苏雨霁的姐妹,也不欲和她的家人闹太僵,便缓和了脸色道:“明二娘子过誉。天色已晚,二娘子单独待在外面不安全,我送二娘子回宴会厅。”
“那就有劳苏兄了。”明华裳非常给面子,笑道,“苏兄,请。”
两人隔了半步往宴会厅走,明华裳心怀鬼胎,苏行止也有意交好,两人一路你恭我让,看起来其乐融融。等到了宴会厅后,苏行止在阶前止步,说:“前面就是女客厅,我不方便靠近,明二娘子请回。”
明华裳道谢,她走上回廊后发现苏行止还在,莞尔朝他叉手:“多谢苏阿兄,我们改日再见。卷宗的事,还有多劳烦苏兄。”
苏行止面上冷冷淡淡,心里却道哪怕你是苏雨霁的亲戚也要按章程办,徇私想都别想。苏行止目送明华裳进门后才转身,绕了一段路,进入男厅。
殿里斗诗投票正到热闹时,没人留意明华裳不见了。明华裳贴着墙边进来,看了一会,很自然地融入人群中。
身周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殿外有一双眼睛,跟了她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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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公主的评诗活动可谓神来一笔,这看似是一场男女间的调情游戏,然而最终得票数是李家的王爷多还是武家的王爷多,却很能反映出人心向背。
不过最终结果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收到最多红花的不是东宫太子一系,也不是最得女皇恩宠的魏王一系,而是相王的庶出三儿子临淄王。
太平公主听到宫女统计的结果时,她都愣了下,随后笑道:“看来,最得女人心的乃是三郎。三郎,你若不自罚三杯,可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