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这一切都不与林如海相干。他每日除了上朝去衙门,回家便逗弄一会儿女儿,余者便是在书房里头同那群清客们高谈阔论。再没比他清闲的了。
只是这两天林如海有些不敢出门。为何呢?这话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林如海是典型的南方人,毛发不盛,好容易才蓄了些许胡须,让自己显得威严一些。不然凭他那副颇似其母的相貌,实在是没有威信。也是因为有胡子,他最近便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儿,用胡子扎黛玉。小孩子皮肤嫩,敏感的很,一被扎就挥着小手,想要闪躲却又不能。林如海愈发来了兴致,每日都要这么逗女儿。
三天前,唐氏看见黛玉手臂上红红的一块,登时怒了。现今的两个奶娘都是她找的,身边又跟着她的两个丫头,竟把孩子看成这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唐氏便把一溜伺候的人都叫到院子里,顶着六月的大太阳,跪着反省。
一开始,大家都是一头雾水。都说老太太是个慈悲的,这怎么连问都不问,便让他们受这份罪?最近小姐明明都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差错啊。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唐氏才让春雨把人叫起来,仔细的问了。两个奶妈听了,又去看了看黛玉的手臂,果真有一块红红的地方,不是斑也不是痘子。还是那丁妈妈脑子活,一下子就想到了老爷近日最喜欢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回禀了。
唐氏差点没气个倒仰,竟是她儿子,黛玉的亲老子害的!但是这些下人也不能放过,“你们身为奶娘,连小孩子皮肤嫩,经不得摩挲也不知道的?老爷是个大男人,于这些小节上不注意也就罢了。我让你们伺候小姐原就是看你们有些经验,一个个的,都是死人吗。”
丁氏壮着胆子回道,“老太太息怒。奴才们也都提醒过老爷,可是,可是老爷来看小姐的时候,总不让我们近前伺候着。因此上……”
唐氏两眼一瞪,好半晌才挥手让她们下去。弄了半天,都是她的好儿子搞出来的。不过唐氏想着想着,便又觉得实在是如海膝下太荒凉,因此对孩子多疼爱了些。这么一来,她便又起了给他塞几个姨娘的心思。儿子才三十有余,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家里几个不中用,说不定从外头再找几个年轻壮实的,真能一举得男呢。
不过这事儿并不是当前最要紧的,唐氏让人在二门上看着,吩咐一见着老爷回府便叫来,就说是老太太有话说。
林如海回了家,匆匆的换了衣裳,便去了母亲的院子。可这请了安,没得到一句话,愣是被晾在了那里。林如海如此孝顺,自然不敢自行坐下,只能立在一边,倒像是小时候被先生罚站一样。
唐氏似笑非笑的盯着如海看了一会儿,吐出一句话,“要嘛,把你那烦人的胡子去了;要嘛,以后别再抱黛玉了。好好的孩子,都被你的胡子戳坏了。这么小的孩子,皮肤可嫩着呢,一般的连手都不敢轻易碰的。你倒好,直接上胡子了,可真是了不得。”
林如海恍然大悟,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无奈之下,林如海向母亲大人妥协了,将好不容易留起的胡子都给剃了。虽说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现在这不是母亲有令吗。
这有胡子的时候还好,一旦没了胡子,林如海便又成了十年前那个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哪里看得出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朝廷大员?不过几日,几位同僚便都问了他胡子的去向,有几位倚老卖老的还玩笑了几句。林如海强撑着熬过在衙门的时间,好在他们也不都闲得发慌,三两日下来便无人再语。
只是如今有一件要紧事,林如海也顾不得许多,这一日换了身天青色常服锦袍便出了门。
在京城最热闹的前门大街上,一顶小轿在一家不起眼的书斋前面停下来。林如海下了轿,打发了小厮,进了书斋。从这书斋的后门出去,乃是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这样的胡同,在京城里头可是不少见。三两次转弯之后,一溜的小门户出现在眼前。
林如海走到胡同最深处,扣了三下门环,立刻就开了。这房子外头不显山不露水,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顺着鹅卵石曲径往里走,几丈开外便是宽敞明亮的院子。在哑奴的带领下,林如海在曾经万分熟悉的客厅里静静的等待着。
曾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林如海是这里的常客。不仅仅是这个客厅,便是主人家的书房,连哪本书放在那个格栏中都一清二楚。故地重游,林如海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细数数,大概已有五年了吧。下意识的想去捋胡子,不想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三天前已经剃了。林如海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五年,他还有多少个五年呢。
君祁一进来便见到这样一幅景象,那人还是爱着石青色的衣服,临窗而立,想当年初见时也是这幅模样。五官精致,气质温润,却总爱把自己往穷酸书生打扮。那一言一行,既有侯府公子的潇洒恣意,又有读书人的傲然自节。只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眼里看到的是出尘脱俗的谦谦君子,脑海里却想着如海低头轻笑时竟比女子还妩媚婉转。也是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只是现在,时隔五年,再见到如此打扮的故人,君祁不免心情复杂。尤其是那个笑,那年也是在这里,如海临窗而立,就那么笑看着他。那里面的意味,他摸不透,也不想摸透。只因为那一笑之后,林如海就只是一众臣下中的一员,再也不是别院中与他惺惺相惜的如海弟。
林如海听到脚步声,知道这里再没别人了,赶忙收起笑容,转身跪下,“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祁的漫想被这一跪打断了,才刚涌起的那么一点怀念早已消失无影。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朝堂上、御书房里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兰台寺大夫林海,语气疏离,似乎那几年的相交,只不过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罢了。
君祁冷笑道,“呵,你还知道朕是皇帝。哪个大臣有你这个胆子,敢随意传唤皇帝的?我可是记得,有人今日请见的,可不是皇帝。”
林如海一顿,若是他的奏折能阻止皇上,他也不用出此下策。他,原是最不愿意再以这样的身份相见的。
君祁见他伏在地上,又心生不忍,“算了,起来吧。说吧,今日是有什么要紧事,劳动你找到了这里。”
林如海站起身,低垂着脑袋,似乎并没有因眼前人的态度而受到任何影响,仍是恭敬的说,“臣今日不为别的,只希望皇上能够收回成命。”
林如海的奏折连上三日,君祁如何能不知道他的目的。只是甄家乃是江南一霸,又是太上皇麾下最得力的大将,他若想要完全掌控南边的局势,只能将之除去。且甄家多年来依靠祖上的荣耀,作威作福惯了,不能不说是本朝一大毒瘤。无论有没有牵扯进朝廷斗争,这甄家都是不能留的。
君祁压低声音,不自觉的施加压力,“如海,你应该知道朕为什么要动甄家。”
林如海岂能不知这些道理。前世的他,不仅没有反对,而且甚为积极的帮着搜集甄家的罪证。虽然最后弹劾甄家的人不是他,可他至今还记得,那一次的弹劾,最后让皇上陷入了何种境地。
“皇上,甄家虽然不能久留,但其家业庞大,不仅在江南,便是同京城里面的几家关系也是交错复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不可轻易出手啊。”
君祁背着手,走到正位上坐下,“这事儿朕自然明白,朕已经让底下人去查了,也有不少的罪证已经传了回来。你放心,朕从来不做无把握的事。”
这话倒是不假,君祁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到了如今的地位,只因他一贯低调沉稳,蓄势内敛,到最后厚积薄发。只是如今身份变了,被压制了三年之久的君祁,一个已过而立的皇帝,哪里还能忍受这样的憋屈。因此不免有些着急,恨不得立刻能把朝廷上的蛀虫和太上皇的爪牙都给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