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幻化出人身,实在奇怪地看着似乎是在切磋的两个人,“嫂嫂你原来是道士吗?”
邹奕收剑,对一旁好奇的箴九微微笑了笑,“箴九,我和五师兄还有话些没说完,你可否去帮我告知下绪央,免得惹他担心。”
箴九看看面色苍白的邹奕,又看看自家神色怪异的五师兄,虽然满腹疑团,却仍然点了点头,“那好,我先回去把兔子烤上。”
待箴九离开,沈五突然笑了一笑,张开手将一枚小物捏在了二指之间,“胆识不错,但用错了东西。”
他指尖捏着的正是那枚被邹奕钉入他脊梁的骨钉,沈五用法力抹平了上面的符篆,又用指尖重新刻上了一些,才重新抛回到邹奕手中。
“这个才是用来对付大妖的,虽没了驱动的咒诀,也足以让一些不知你根底的妖怪退避三舍。”
邹奕接住骨钉,疑然地看着几步之遥外的沈五,“敢问五师兄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就是好奇,能让绪八交付一世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凡人。”
沈五举止自然地理好散开的衣襟,走到邹奕面前,却先拱手对其施以一礼,“刚才是我得罪了。”
邹奕不敢当这个礼,抬手扶住沈五的手臂,“师兄言重。”
沈五却依然在行完整个礼数后才重新起身,“弟妹当的起此礼。”
话落,他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遥遥叹了一声,“绪央自幼性子温和平顺,从来都不比那些会使色迷蛊惑之法的妖怪,而你的一身阳气于妖怪而言又是修行的极佳助力,总免不了会引来些投机取巧之徒,这才临时起意想试你一番。”
邹奕得知了沈五的用意,才卸下心中的警惕深疑,“师兄多虑了,我此心唯系绪央一人。”
“这些我都已看在眼里。”沈五说罢,拿起邹奕用布条仓促包裹的手臂,划开上面的遮挡,露出了其中已经止血愈合的伤口,“在木剑脱手后,我以为你被我言语蛊惑,乃至于都起了杀心,没想到你的后招竟会如此绝决......为何会把法器藏在血肉中?”
邹奕见伤口已经愈合,知道是沈五刚才打出的那道白光起了效用,也没过于意外,只低声解释道,“那本是玄门用来对付绪央的东西,他觉得不错就让我留下防身,我戴在身上怕误伤他性命,便索性将其种在了腕间,以备不时之需。”
沈五听闻是他自己做的,不禁责备一声,“真是胡闹,*凡胎还敢以血养器。这是什么时候种下去了?”
邹奕如实答道,“就在昨天。”
沈五用指腹熨平了他的伤口,叮嘱道,“以后再不要独自做这种事,没有个修为深厚的道士在旁加持,日积月累便容易饲出血灵来。”
邹奕没想到还会有这种事,随即和沈五道了声谨记。
沈五点点头,看到男人脚边搁置下的利剑,眼底隐约有些复杂。
他刚才说的并非恐吓之语,而是真的想以此为借口取邹奕的性命,好让绪央在深陷之前得以抽身,哪怕会恨他入骨,也再不必重蹈自己的覆辙。
但见到男人徒手从皮肉下剜出骨钉也不愿顺从他后,便慢慢偏离了初衷。
在久远到已经褪了色的记忆中,也曾有过这般刺目的红色,在无数日月轮转中凝成一把悬在他心头的剑,稍稍触碰,便鲜血淋漓。
在回去的路上,沈五并没有使用飞天遁地的术法,带着邹奕慢慢走入青石阶上,不知怎么便提及到了绪央的话,说是一天也没见到他。
沈五道,“昨天是我夫人的忌日,所以一早便出了溯蒙。”
邹奕意外地喃喃一声,“忌日......”
沈五唇边的浅淡笑容缓缓收敛在夜色一样深沉的眼眸中,“我的夫人同你一样,也是个普通的凡人。”
在心底层层掩埋下的,不能对旁人宣之于口的记忆,在面对身为凡人的邹奕时,却忽然有了诉说的*。
“我那时初下溯蒙,没见识多少世俗险恶,险些被一道士练成丸药,幸好被一小姐搭救下来,自从暗生情愫。后来小姐落难于荒野,我前去找寻,却被一名悍妇掳上了山头。”
——啧啧啧啧,这个小公子长得真是如花似玉,不如随我上山当压寨相公可好?咱们今晚就成亲!
沈五回忆起初逢时的光景,依稀如昨日一般,仿佛张开手,还能触碰到记忆中始终神采飞扬的那张面庞。
“那时她以寻找小姐为名威迫我拜堂成亲,我应下来,从此便成了山中的压寨相公。后来她如约寻回小姐,但小姐厌恶我落草身份,自此再不愿与我相见。我当时恨透了悍妇,不惜袒露妖怪身份恐吓于她,她虽吓得瑟瑟发抖,却依然不肯撕毁手中婚书。”
“后来天下大乱战火四起,玄门把罪过归结于我的身上,她那时已集结了万余将士,本可佣兵自重,却执意拜于一方统帅旗下,还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把玄机锁,将我俩的命格连在了一起,同生共死。多可笑啊,我身为大妖哪里需要一个凡人庇佑......但玄门也终究因为忌惮统帅的势力而搁置了行动,乱世之中,少一个我这般的妖孽是替天除害,但连累一个名声在外的女将,却是他们无法承担的。她筹谋地是那么好,算尽了所有人,却独独将我至于其外——”
说道此处,沈五一顿,默默闭上眼眸,“那年战事初平,她便解了身上的玄机锁,放我离开。”
邹奕问,“那你,离开了吗?”
沈五睁开眼,看着遥遥彼方,展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没有,那也是她第一次在我怀中哭得泣不成声。我便对自己说,这是我的因果,我陪她这一世,权当了断了这份因果。”
“她爱恋我一生,直至临终前,却说与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复相见......我以为是我骗了她一生,然而当她我怀里慢慢冷下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骗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我与她共度一十七年,于妖怪而言的转瞬光阴,却占据了我余后的数千载岁月,铭记于此,不能忘怀。”
沈茗立身远山薄雾之中,望尽苍穹之巅浩渺烟波,世人皆说他终有一日能得证大道飞升而去,却不知他心中早已经只剩下一片空望荒凉,唯有一处安好的记忆,却是一处染在胸膛间的,刺目的鲜红。
邹奕听罢沈五的故事,心头却也像坠了千斤一般,狠狠地,扯动了那根最不愿触碰的神经。
“妖的寿命实在是太长太长,你的终此一生对绪央来说,也许只是眨眼间的片刻光阴。当你百年后一碗孟婆汤前尘尽忘时,他却只有抱着这片刻光阴,渡过之后几千哉的漫长岁月。即便是这样,你也依然执意要与他在一起吗?”沈五口气平缓,叙述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狠狠割下了所有的粉饰太平,插在了那处最致命的要害。
邹奕的胸口拧成了一股剧烈的疼痛,他将嘴唇咬得失了血色,却仍笃定地说出自己的答案,“得卿如此,不敢有负。”
沈五忽然笑起,“说得好。”
他拍拍邹奕的后背,微微叹出口气,“其实本座和你说这些,也只希望若有朝一日他对这份感情厌倦了,你也能不加劝阻地放弃离开,就当为他留出最后的机会吧.......”
“数千年孑然一人的岁月,真的太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