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玄沉默片刻,平淡道:“他们早已经过逝了。我生来克母,六岁丧父,算命的人说我鳏寡多劫,命也比常人硬的多。”
原来他有这么曲折的身世,难怪整日不拘言笑的板着脸。君羽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遂转开话题∶“你和萧楷到底有什么过结,非闹到不能见面的地步”
桓玄叹了口气说:“萧楷此人行洒落拓,也是一个正人君子,可惜我们在政见上有些分歧,只能各司其职,各为其主了。”
桓家与司马元显相熟,背后的靠山就是会稽王司马道子,而萧楷等人投靠王谢世族,两派政见不一,加上南北战乱频繁,国势动荡,在兵马问题上无形中激化了矛盾。孝武帝恩威并用,用两方相互牵制,于是打压政僚的争斗愈加严重,晋朝看似一湖恬淡春水,实则早已暗涌多年,大有水火不容的尴尬趋势。
不知不觉到了萧楷所居的瞻园,君羽掀开帘子,对车厢里的人说:“有劳了,你先走罢,事后我自己回去。”
桓玄道:“臣在这里等公主一刻也无妨。”
见他不懂自己的意思,君羽气的跺脚:“你是无所谓,让别人看见堂堂桓将军在对头家门口,不算以为你是闹事,还怀疑你是不是来抄人家的家呢。”
一语如醍醐灌顶,桓玄心中感慨:妄我谨慎多年,竟还不如她考虑的周全,真是关心则乱啊。一种异样的暖流滑过心头,望着君羽跳下马车,他才收起笑容,依着车厢缓缓滑下去。
黑暗中响起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公子,你刚才为何不趁机杀了她”
桓玄冷哼一声:“这么做未免太惹眼,鳖已入瓮还怕想不出宰炖的法子。何不好好享受,磨刀时那份煎熬的快感。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比杀了她还好的法子。”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属下不懂,请公子明示。”
男子并不答话,浓墨般的眸子如化不开的夜,深邃无底。许久,他嘲讽地盯着帘外的背影冷笑:“司马君羽,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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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弯到了一处偏门,君羽见牌匾上镌着鎏金烫字,扣云板,有人从门缝里探头问:“谁呀,大晌午的敲什么敲”
“敢问,这可是萧楷所居的府邸”
小厮朝她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烦道:“抱歉,我家公子在会客,今日不便相见。”说完就要插闩,君羽连忙抵住门槛,从袖里摸出一只玉镯不动声色地塞到他手里:“嗳,我就见他一面,不用很久,麻烦小哥借个方便。”
摩挲着光滑镯面,小厮立即换了副嘴脸,赔笑道:“那好吧,你随我来。”
瞻园的角门开在隐处,雨过天晴,绿野葱葱郁郁。放眼望去,一派微雨初霁的明朗。一路沿着夕阳小径,君羽信步走着,挥手拂开扑面的飞絮。
柳堤、竹溪,精致古雅的庭院倒映在潋滟水光中,像极了古卷上描绘的景致。一泓清泉从石涧里涌出来,池里养着几只白鹭。绕过假山,便到了榭台,一川烟水绕着亭下的嶙峋石引入幽潭。
水榭四面都悬着浮纱,透过细竹帘子,依稀听见笙萧几许,令人心旷神怡。
亭中,萧楷俯在案上练字。蘸了墨的笔落在茧纸上,慢慢氤氲出浅凉。写到中途,他颓然收住笔,一挥手,将半晌的杰作揉作一团。
“写腻了就歇歇,这功夫急不得。”另个男子斜倚在廊柱上,闲然摇着一柄团扇。
萧楷偏过头,切切地问:“子混,我怎么总写不好”
“那是你没用心。”男子一语道破,闭着眼淡淡地说“字,不应局限于行次章法,而是求索旷练神达。你的笔不过是手段,写心写情才是真。待到你堪破了自身的束缚,才能有所大乘。”
“可这快雪时晴帖都摹了几十遍,能不能换一幅”萧楷扔下笔,仿佛十分烦闷。
“换不换帖无妨,重要的是你的心不在字上。”
萧楷沉默片刻,一抬手将案上笔墨全部掀翻到地上,怒道:“她都快进宫了,你叫我怎样静下心”
男子转动着点漆般的眸子,含笑问他:“急有什么用,难道你真打算和太子抢女人”
“王家若是真在乎神爱,将她许给个正经人家,我也就认了。可他们为了攀附权贵,居然将她卖给了一个傻子子敬大人泉下有知,只怕也闭不上眼睛。”
男子默然道:“其实何止王家,你我何尝不是受制于皇权,一辈子听人摆布。男女那些俗事,都是过眼云烟,你也早一天看开才是。”
萧楷摇头苦笑:“子混,你没有爱过人,不知道那种滋味。我是想忘掉她,最好喝的酩酊大醉,一觉醒来就当从不认识这个人。可是不行,我做不到。有时常羡慕你和练之,能生在侯门世家,而我一辈子只能当个小小的校隶。”
男子轻笑起来:“你说这话可真稀罕,世家又如何,早晚有艳绝人寰的一天。朝廷现在局势未明,桓玄、殷仲堪那边蓄势待发,你要在这结骨眼上出事,才真遂了他们的意。”
“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你若是我,难道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嫁给一个傻子”萧楷以手撑额,淡淡苦笑起来“我比不了太子,如何能比他们只要一道诏书,就能轻易毁了我苦心营算的一切,还凭什么和太子去争”
“谁说不能争”
一声清亮的笑意打断他,萧楷蓦然回首,只见君羽从假山后悠然走出来。他不禁蹙起长眉,面无表情地冷视着她:“谁允你进来的”
对这毫不遮掩的态度,君羽反不生气,坦然一步步走上石阶,掀开竹帘在亭里坐下。“萧兄,我可是特意来看你,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哦我却不记得和你很熟。你不去找练之,反来我这瞻园干什么”萧楷讥讽地冷道。
君羽兀自倒了一杯茶,不急不徐地吹着浮叶说:“你当我稀罕来这破地方,还不是受人所托帮你这呆头鹅。”
“君玉,你莫要太过分,我不过看着练之的面子,才没撵你出去。”
“没有王练之,我就不能来么好,不用你撵,我自己走就是,不过你可千万别后悔。”说完她装模作样地站起来,用两指着一纸信笺,故意在萧楷眼前晃了晃。
仅一瞬的功夫,萧楷就看清了信上熟悉的字眼,劈手就要去抢。君羽一把收回来,将信藏到身后,偏头盈盈而笑:“嗳,你干什么说好不准反悔的,你想赖皮不成”
萧楷面色大窘,垂下眼玉颊憋的通红:“我萧某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君公子,还请海涵。”
“这还差不多。”君羽强忍着笑意,将信举到他面前,萧楷一把抢过去撕开,展信读了起来。看到中途,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也不知是不是生气的缘故,指尖竟在微微颤栗。
君羽在旁冷眼看着,心里突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难道王神爱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啪嗒,手一松白纸翩然飞落,萧楷愣愣站着,面上再无任何喜色。一旁的白衣男子俯身拾起,信手翻了翻,不禁皱起眉头:“神爱为何要这样做”
“你还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么原来她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就是想做太子妃,而我不过是枚无用的棋子,挡路的绊脚石,自然要被她一脚踢开。”萧楷仰天长笑,声音沙哑枯涩,压抑许久的从容终于瞬间溃散。
他试想过千百种理由,却没料到是这个结局。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远的让他绝望。他真想如无数次梦中那样,不顾一切的带她远走高飞。然而现实却是残忍的利爪,轻易撕碎了所有念想。
君羽劈手将信抢过去,喃喃自语道:“不会的,神爱姐不是这种人,她肯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萧楷冷哼一声:“你对她又了解多少既然想当太子妃,我就遂了她的意”
劝了一会儿,君羽见多说无益,只好悻悻地离开。原本想是帮萧楷,没料到弄巧成拙反惹的他更误会。不知道王神爱到底怎么想的,为何要写这些决情决义之言,难道有人在背后操纵胁迫不成
从瞻园大门出来,已是残阳夕照,艳金色的天光兜头洒下来。一个人在石榴树下寂寂走着,不知不觉,花瓣已吹满了头。这样春深似海的时节里,让人的心思不自觉在融融暖意中涣散。
走了不远,到了朱雀桥。桥上伫立着一个年轻男子,缟白衣袂在风中翩然飞扬。君羽原本想着心事,一直低着头,乍见前方的人以为是王练之,便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一拍他肩膀。
“喂,你在这干吗”
男子转过身来,手摇一柄团扇,精致的面孔沉浸在晚霞里如暗生花,正是在方才在瞻园里碰到的谢混。其实他的身形与王练之有几分相似,一样的挺拔峻佻,只是更清瘦些,显得弱骨禁风。
君羽连忙缩回手,僵硬地停住笑容,对于这种人她宁可吝啬到面瘫,也绝不赏他一个好脸色。“怎么是你,我还以为”
男子挑起长眉,斜睨着她:“以为我是王练之那真抱歉,让你失望了。”
虽然对谢混没什么好感,可不得不承认,他的容貌足以让女子自惭形秽,不愧为江左第一标致人物。君羽在心里反复告戒自己,不要被他的妖孽外表所迷惑,一面顾作镇静道:“也谈不上失望,反正我也对你也从来没抱希望过。”
谢混听罢勾起一侧唇角:“哦,听公子这口气,还在为五石散的事情生气”
一想到五石散还有春药的作用,君羽立刻耳根发烧,红着脸道:“你明知那药是给男人吃的,还”颓然意识到说错话,却已经来不及了。
谢混扬眉审视着她发烫的脸颊,笑意越发浓重:“咦,这话好生奇怪,你不是男人是什么”
“我要你管”君羽争辩不过,气得转身欲走,谁知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强行拉了回来。那劲道大的出奇,像是钢铁般箍在腕上,痛的她哀叫连连。
谁寄鱼雁书下
“唉呦,你放开我”
谢混非但不松,反而加重手上的力道,俯在她耳边漫不经心说:“姓君的,我虽不知你的来历,可总有一天会查清。在此之前,你最好别耍花样,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君羽顿时气噎,心想还真是冤家路窄,居然碰到了这个扫帚星。她甩开手道:“你这人忒奇怪,是谁用了下三滥的手段给我酒里下要,现在还有脸来质问。”
谢混冷淡道:“你也不必狡辩,你给萧楷看那封信,难道不是为了摧垮他的意志。他已经满心是伤了,你还要在伤口上洒一把盐,还有今日晌午,有人看见你从桓玄的车里下来,这又该如何解释”
“哦,你派人跟踪我。”君羽恍然彻悟。
谢混眯起狭长凤眼,失笑道:“即便你想,我也没那闲功夫,不过无意间撞个正着。说吧,你开个价钱。”
开价难道被他瞧出来是女的君羽立刻双手环胸,紧张起来:“你什么意思”
“不懂么”他漫不经心地逼近,在她面前不足一尺的距离站定“桓玄给了你多少,我出比他高十倍的价钱,只要你能离开王练之,最好别在建康城露面。”
她这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大约被他当成了桓玄的奸细。一抹狡黠地笑浮上眉梢,君羽反问:“万一我不答应呢”
男子唇角微扬,面上依旧淡淡的:“那也无妨,不过你应该清楚,得罪了谢家的人,很难在建康有所容身。倘若你还想平安无恙,最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
君羽瞥他一眼,失声笑道“这话什么意思,威胁我”
谢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如若非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不待追问,他已抛下团扇,信步走下桥去。望着飘然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淡柳含烟中,君羽才引回目光,弯腰拾起地上物什。那扇子玉骨细致,圆润地团面用白绢裁成,无字无画,却有淡淡墨香。
兴许是在他手里捏久的缘故,仿佛留下了男子独有的干燥气息。她凑到鼻尖闻了闻,只觉得清香幽雅,温厚绵长。
君羽不禁心想:这人骨子里有一股阴柔的妖气,真是奇怪。她摇摇头,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回到章含殿已近日落,芜菁为她备好了热水,只等沐浴。
浴阁里水汽蒸腾,墙角设了镂花金熏炉,放了龙涎、冰片等香料,随着烟雾袅袅氤氲。宫人用兰花香精涂抹到浴池的内壁上,等蓄满温水,才合门恭敬地退出去。
君羽正欲脱衣,忽见轻纱屏风后的影子一晃,有人缩在后面。她走过去,一把撩开散花纱缦,只见有个小丫鬟缩在地上抽泣。
“细柳”看清那人的样貌,君羽不由愣了一下。
细柳抬起红肿的双眼,抽抽噎噎道:“打扰公主了,奴婢这就退下。”说罢撑起身子,就要出去。
“回来”君羽唤住她“别出去了,今天就由你来伺候本公主。”
外袍、深衣、腰帏像抽丝剥茧般层层褪去,君羽赤身踏进水池,缓缓蹲下去。池水涌荡在四周,涟漪粼粼。
“细柳,我亏待过你么”
丫鬟止住眼泪,频频摇头。君羽又问:“那就是宫里有人欺负你”
细柳还是摇头,这会君羽更纳闷了:“那是为什么,说出来听听,兴许我能为你做主。”
问了半天,细柳终于哽咽着道:“公主帮不了我,也没人能帮我,我哭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姊姊。”
君羽诧异道:“你姊姊也在宫里么”
细柳点点头:“嗯,我俩是一对孪生姊妹,八岁那年父母获罪,便一同进入宫掖。开始我们在教坊学舞,那里十分残酷,每月都要筛选一批舞娘,姊姊天资高、悟性好,被留了下来,而我则被发配到浣衣坊。临走那天,我们埝土为香,在佛前起誓到了年龄一同出宫,生死都要在一起。后来,我伺候了公主,姊姊也因舞姿出众成了教坊里的支柱。可就在上月,她被师傅亲点为太子大婚的领舞,不想招来灾祸,排舞时被人暗中推了一把,从凌空高的台子上摔下来,拗伤了踝骨。教坊师傅十分气恼,那些舞娘结了帮把罪名推到她头上,这回不死,大约也要一辈子留在浣衣坊做辛婢。”
“公主,我俩不是怕死,只是怕我出去了,她还留在宫里,到头来还是活不到一起”细柳哽咽着擦泪,已是泣不成声。君羽抚着她颤抖的肩,低声安慰道:“不会的,你们会一起平安出去。”
对于这番话,君羽多是深信不疑。她也有个亲生妹妹,两人一并长大,吃住同行,彼此之间的感情已不能用言语衡量。如今虽然穿越到古代,偶尔在无眠的夜里回想起来,抱着枕头哭累了,才疲倦睡去。所以对于细柳姊妹的遭遇,她也可谓深有同感。
“好了,不哭了,明天你随我去一趟教坊,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
翌日午后,君羽带着细柳来到了梨花苑中的教坊。依稀有琴声淙淙,顺着亭廊厢庑流到院落里。操琴人显然是新学的曲子,弹的并不十分娴熟,有几处错了徽调。
君羽站在墙外听了阵,院里柳絮纷飞,正逢梨花信期,白如皓雪的花瓣坠离枝头,轻薄尤似层层绢绡,风一吹洋洋洒洒。凉白梨瓣落到肩上,沾衣欲湿,她亦不弹指抚去。
忽想起苏轼有首木兰花令: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
不知怎的,就联想起昨天执扇闲摇的谢混,抛却脾气不论,他的绝色姿容确实称的上“仙骨无寒暑”了,只是“千载相逢犹旦暮”过于悲凉,惹得她不愿多想。
不像桓玄的阴骘,也不似王练之的明朗,甚至不曾有萧楷那般的执拗。
如谢混这般的男子,仿佛经一上天的手完美雕琢,有了高贵的线条。是凌厉冰山,不能日夜相对。只能如隔岸观花,心惊肉跳,却无关痛痒。可她有自知之明,懂得与这种致命诱惑的男子,保持距离。宁愿就这样远远看着,不去触碰,以免伤了自己。
君羽烦躁地甩甩头,心想这是怎么了脑里怎么总有他的影子,挥之不去。忽然有人拽她,回过头去,只见细柳困惑地眨着眼睛:“公主,想什么呢,咱们还是快些进去。”
院里的矮几上放着一把银筝,女子低眉拨弄,另有几个抱着曲颈琵琶徐徐和声。君羽虽不懂,但觉得阴阳顿挫的音律十分优美,快时像脆珠落到玉盘上,慢时又像一泓暖水潺潺流过远山,加上这飞花狂絮轻盈缥缈,让人有种不知置身何处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