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再拷问下去,和颜扶起她,安慰道:“好啦,我不过与你闹着玩,不必当真。”
一听这话,小宫女面色转晴,擦干腮边眼泪:“请您以后千万别再说笑了。”
安慰了一阵后,芜菁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对了公主,神爱小姐刚进宫,请您去华林园的观鹤亭小聚。”
神爱是谁完了,这一去肯定会露馅。丫鬟好骗,不代表别人也好蒙混过关。
强定心神后,君羽暗自提气,她需要绝对的冷静,因为这一关之后将有更多挑战。
匆匆梳洗,为了防止别人怀疑,她特意穿了套小公主平日喜爱的装束,凝视着镜子里的人,君羽叹了口气,像是在跟冥冥中的灵魂说: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这具身体。
华林园是皇家内苑,说白了就是御花园。君羽曾经去过故宫御苑,然而这里比故宫还要奢华造度。彼时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繁花似锦的时节。
越过半月形的垂花门,紫藤罗长长地从花架上垂坠下来,远远瞧去仿佛是流苏编织的紫幕。再往前走是彩嬖,有一面瀑布从嶙峋假山上倾泻而下,正好作天然屏风。
春日午后,微熏的阳光烘的人骨头发酥,连风也染了一丝淡淡的花香。走在羊肠小道上,四周是青葱茂密的林荫,偶尔几声莺啭越发显得幽静无人。
她心情也如日光这般静好,两个人走走停停,满眼的碧绿像是春草漫过河堤。
苑门开在隐蔽的侧处,需要穿过一段水榭长廊。那水是开凿引渠了玄武湖,贯穿整个园落。曲折萦环的回廊就修筑在湖上,远远望去高柳夹堤,宛如一条巨龙盘踞在湖面上。这水榭通廊就叫霞光亭,落日时分更加巍巍壮观。
穿过漫漫长廊,微风吹过檐下垂吊的水墨纱灯,让人有种置身仙境的错觉。
“公主,你怎么不走了”
耳边传来小声提醒,君羽只好止住频频回顾的目光,加紧步伐跟上去。
走了很久,终于到达观鹤亭。观鹤亭位于主干道东边,地势高峻,于玄武湖上搭建两座飞桥,依托起这亭子。观者居高临下,春可赏繁花似锦,夏可览浩淼碧波,如今虽是傍晚,夕阳洒在玄武湖上,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缓缓走上飞桥,亭里设了张案几,四壁悬着天青色纱幔,风吹过,似夜来春潮层层叠荡。案上摆满时令水果,和几碟江南小菜。
轻纱吹开,云气缭绕,女子跪在地上续茶,素色绢罗裁作的裙摆长长拖着,淡雅明艳。
君羽正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女子抬起头,并没有特别修容,脸上铅华洗尽,显得素净异常,松挽的云鬓上没有任何簪饰,交衽里露出一截白皙的长颈,淡柳色明纱曳地逶迤。
刹那间,君羽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了什么叫“惊艳”那容貌不染纤尘,只会让人自惭形秽,却忘了妒忌,就是那样的美。
“君羽,来呀。”女子婉然一笑。
君羽学着她的样子挽起轻薄裙裾,促膝跪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子的眼睛像能洞穿事世,只被她打量了一眼,就开始加速心跳。
从她的年龄分析,也不过十八九岁,应该叫姐没错吧。
“神神爱姐姐”君羽硬着头皮喊了声,尽量克制心虚。女子斟好一杯茶,笑着推到她面前,有些诧异道:“几天不见,你的嘴什么时候变甜了”
呃这么快就露馅了。由此可见,这个什么公主平时都不带喊人的。
“君羽以前不懂事,还请姐姐原谅,呵呵呵呵”这个时候除了傻笑,没有更好的遮掩办法。
女子含笑扬唇,正要说什么。背后忽然传来笑声:“你们两个,原来躲在这儿快活”
缭乱春色禁下
君羽蓦然回头,看见背后立着两个男子。二人气度高华,瘦高挺拔的身量也相仿,让人一时觉得如双珠美玉般夺目耀眼。只瞥了一秒,她就可以肯定,这两人的养眼度,绝对不亚于上次那个琉璃公子。
穿蓝衣的男子风流俊佻,嘴边始终挂着浅笑。他走到矮几边,端起一杯热茶,放在鼻前嗅了嗅:“涪陵春神爱,这等好茶是从你们王家拿的吧”
女子起身朝他们敛袖一礼,笑道:“我与君羽妹妹无事煮茶,没料到二位要来,元显公子若喜欢,神爱下次进宫多带一点就是。”
原来这个女子也姓王,不知道与琉璃公子是不是亲戚。君羽正在愣神,忽听人唤她:“公主,您上次托我做的琴带来了,不妨试试音色”
君羽抬起头,只见一把修长的凤尾琴摆在面前,那个叫什么元显的家伙正一脸坏笑地望着她。完了,她这种音乐白痴连五线谱记不住,哪里会弹琴这摆明了不是整人嘛。
“啊可是我”
见她支支吾吾的,女子连忙劝到:“妹妹就别推辞了,谁不知道你能手挥五弦,是宫里抚琴的高手。既然元显公子把琴送来了,你何妨奏一曲。”
“这个,呵呵好吧。”君羽推脱不过,只好勉强应下来。心里却想:我管你元显还是扁显,姑奶奶不会就是不会。
怎么办,眼下只有两条路。第一,坦白从宽,直接说自己不会,可这么做的结果肯定要露馅。第二,是最俗也最灵的,装晕倒可是她面色红润,体格健康,怎么看都不像有晕倒的前兆。
不行不行,要她像死猪一样突然躺到,别说旁人,就连自己都要笑掉大牙。这条路太假,行不通。
君羽深吸一口气,手放到弦上随意一撩,音调便顺着指甲划下来,徐徐弹了起来。奇怪的是起初还有些生涩,越到后来越流畅,弹的曲子却连她自己都没听过。
那奇妙的音律,时而柔软婉转,时而高亢凛冽,似一杯沏开的花茶,缠绵哀伤,凄裂如锦。冥冥中像有股神力,驱使着她指尖撩拨。
随着来临,君羽渐渐控制不住自己,心中仿佛有股澎湃岩浆,顷刻之间就要宣泄而出。那种强烈的感情,就像迷途在沙漠中的人,在跋涉千里之后,看到的却是一场蜃楼幻景。所有黄沙与赤地,爱恨与纠葛,全部无可挽回地葬送心底。
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才能塞进这渺小的身体里难道是身体原本的主人,留下磨灭不去的怨气
弹到最高处,弦啪一声断了。君羽来不及躲闪,右手被割破了口子。鲜血刹时涌出,如此间的爱恨凌厉决绝。她突然产生一种强烈念头,这个公主的死不寻常
“公主”一片惊呼声中,有人果断地抓住她的手,撕下布进行包扎。君羽惊叹此人的反应如此神速,抬头看去,原来是始终没有说话的那个男子。
他穿着北胡的戎装,黑帻衮袖,面容棱角分明,有种刀锋般冷峻的气质。清风吹拂,身后那一头墨缎般的发丝随风飞扬。君羽盯着盯着,逐渐失神地挪不开视线。
“咳咳”男子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假装咳嗽提醒。君羽这才意识到失态,真丢人,到哪都犯花痴,就算人家再养眼也不能一直盯着看呀。
“多谢。”君羽报以赧笑,算是点头致意。男子抿直唇角,面上挂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他虽不说话,却有种超越言语的威严,让人觉得冷难靠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英俊面瘫男
按住伤口,好不容易止住血。王神爱赶忙命人将琴抬下去,抚住胸惊恐未散。“君羽,你的手没事吧”
君羽摇头一笑,揭开指上的布,故意甩甩示意没事。“没关系,不就划烂手嘛,小事一桩,死不了的。”
接着,她就察觉到众人眼底的惊诧之色,好像不认识一般。
“你们干吗这样盯着我”君羽被他们看的毛骨悚然,以为脸上哪脏了,赶忙用袖子擦拭。
“没什么,公主今日看起来有些不同。”元显摇头苦笑,以往的君羽掉一根头发都会大呼小叫,怎么今天异常平静,平静的有点不正常。
当然,其他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这些微小的细节,都被君羽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大概也猜到,这个公主以前有多么娇气。虽然共用一个身体,她们两人还存在本质上的差异,小到掉头发,大到人生观。看来宫里浮艳的生活已将这个温室里的花朵溺爱过火,以致套上一层防风塑料带还会出问题。
然而另一种情绪悄然在心底暗涌,虽然过于羸弱,却隐藏着女子独有的柔韧执着。所以,她要尝试着训练这个身体,让它掌握一些基本的承受能力。
“这琴音色清寡,难得是把好料,可惜折了。”
王神爱拾起断弦,不禁流露出惋惜。她也是爱琴之人,深知好料取材不易。这把琴选用江南上好蚕丝做弦,巴岭凤尾焦桐做身,是真正的“吴丝蜀桐”称得上真正的绝世好琴。
这时一旁的黑衣男子终于打破沉默。“其实也未必可惜,这把琴虽好,性子过于刚烈,不适宜调养心性。公主若不介意,我将这琴交给一个人,不出半日便能完好如初。”
“哦那人是谁”元显抢先问道。
男子一挑眉毛,眼里含了神秘笑意:“自然是真正的懂琴之人。”
不知道他打的什么哑谜,君羽含糊答应了,反正在她看来这跟弹棉花也没什么区别。相比之下更让她有兴趣的反而是,这个面瘫男居然说话了,而且声音挺有味道。
闲聊了一会,观鹤台上暮色深沉,晚风徐徐吹来。夜来气温降低,众人都感觉有些冷,于是喝了两杯茶散伙。黑衣男子携了那把断琴,与王神爱、元显一并出宫,君羽也带着芜菁回了含章殿。
半夜躺在围塌上,君羽越想越好奇,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塌实。
按说她连琴谱都不认识,怎么会一下子弹那么好的曲子。总觉得,是那个死去的公主在作怪,难道她的魂魄还藏在这个身体里
君羽越想越害怕,于是推醒身边的侍女:“哎,芜菁,快醒醒”芜菁睁开迷朦双眼,以为主子口渴,连忙起身倒了杯热茶。
“我不渴,就是有点睡不着,咱们聊会儿天吧”君羽将芜菁拉回塌上,顺手抛给她一个“抱枕”这几天里,君羽依照抱枕的样式,吩咐下人缝了两个棉花袋,实用又舒适,算是她穿越来的第一项成功实验。
芜菁有些受宠若惊,这几日公主不但脾气温和,甚至允许她不顾僭越,两人共睡一张床,实在让她摸不着头脑。“公主,您究竟为何事烦心”
嘿她还挺会揣摩人心思。
君羽眼珠子转了两圈,狡黠地笑:“芜菁,你是不是我的好姐妹”
芜菁吓得当即伏倒,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您是金枝玉叶,奴婢怎敢高攀。”
没想到她反映这么激烈,君羽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不必害怕。那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不许发问只准回答。”
芜菁敛低眉眼,微微点了点下巴。
“好,第一个问题,今天观鹤亭里的三个人跟我是什么关系”
“”侍女咬住下唇犹豫了片刻“神爱小姐是公主的闺友,出身琅琊王氏,父亲是驸马王献之大人,母亲则是新安公主。”
王献之就是那个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难怪觉得她质如兰萱,令人见之忘俗。
“元显公子是公主的堂兄,会稽王之子,深得陛下宠爱。宫人们私下都说”
“都说什么”君羽急忙追问。
芜菁自觉失口,羞得面红耳赤,硬着头皮道:“奴婢讲了您可别笑话,都说元显公子英俊不凡,待人又和善,嫁了她就是做妾也甘愿。”
君羽听完扑哧一笑,心想这个志向可不太好,干吗不当大奶,非要做小三。芜菁困窘已极,原本洁白如苍兰的耳廓立即烧成嫣红。“就知道公主会笑,奴婢不说了。”
“好好好,我错了,你接着说。”
芜菁被她央求不过,只好继续道:“剩下那位公子名叫桓玄,是大司马桓温之子,平时不苟言笑,宫里人都很怕他。有一次奴婢当值,恰好在回廊底下遇见桓公子。他一眼瞥过来,吓得我手不停哆嗦,差点打碎盘子。”
“最后一个问题,我以前是不是得过什么怪病”
芜菁面色登时一白,像被捉到了某种要害,支支吾吾地,声音细如蚊呐。“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公主上元节出宫观灯,回来以后魂不守舍,卧床三月不起。陛下焦急万分,请了御医王练之把脉,王大人说您害的是相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