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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的大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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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不是窗户不是镜子。往井里看的时间太长了,就会经常往里看。爷爷的脸像从下面长上来似的挨着我的脸长起来了。他的嘴唇之间有水。

    通过这眼井可以看见那个黑色的大轴如何在村子下面转动岁月。以前生病一直病到眼睛里的,而且有一只眼睛已经死亡的人都看到过这个轴。爷爷的脸是绿色的、沉重的。

    死去的人转动着这个轴,如同在转动马拉的磨坊,为的是让我们也很快死去。然后我们就可以帮助他们转这个轴。死去的人越多,村子越空旷,时间过去得就越快。

    井沿如同一根由绿色的老鼠组成的皮管。爷爷发出轻声的叹息。一个青蛙跳到他的脸颊上。他的太阳穴划着细细的小圈跳到我的脸上,带来了他的头发,他的额头和他发出叹息的嘴唇。也把我的脸带到了井沿边。

    爷爷的衣袖靠在我的手上。树木后面是僵硬的午间时光。树木中间有一阵颤抖但是没有风。午间的钟声在石子路上如同是用石头做成的。

    妈妈站在门框里,头上冒着热气,喊吃饭了。爸爸穿过巷口,在沙子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在树下放了一把锤子。我在石子路上追逐我的影子,从我的双腿的影子中捡起我的鞋。

    爷爷用衣袖把我推过半开的厨房门。袖子很长,颜色深得像裤腿。在盘子的底上,透过芹菜的叶脉,我想看那个在村子的下面转动岁月的黑色的大轴。妈妈的嘴唇和下巴之间粘着一根变软的芹菜叶。她一边吸溜一边说:“今天村子里的狗叫起来发了疯似的。”爸爸用食指尖在盘边上捞起那只已经被淹死的蚂蚁。妈妈朝他的手指尖看去,对着自己说:“这是一颗胡椒籽。”爸爸把汤吸溜出一个漩涡,轻声说:“吉普赛人进村了,他们来收板油、面粉和鸡蛋。”妈妈挤吧挤吧右眼。“还有孩子。”她说。爸爸不说了。

    爷爷低下头,带着长长的深色裤腿和一只夹着一个勺子的赤脚,率先下到盘底。“那些吉普赛人是埃及人,”他说“他们必须流浪三十年,才能安静下来。”“然后他们就帮着旋转大轴。”我说,但是眼睛看着别处。爸爸把空盘子从面前推开,用舌头砸吧空洞的臼齿:“他们今天晚上演戏。”妈妈把爸爸的空盘子放在我的盘底上。

    爷爷的脖子出了一圈汗。衬衣领子里面湿了,脏兮兮的。

    窗户玻璃后面是女邻居的脸,看上去如在水下一般。莱尼的脸上有两道褶子,其中一道我熟悉,看上去就像一根线。

    半年前,莱尼的爸爸也到村子下面去帮助旋转那个黑色的大轴了。爷爷在他最后的那个星期天,那是妈妈事后的说法,在午间钟声敲响前还去看望过他。

    园子的上方是白色的杏子树,菜粉蝶翩翩飞过,爷爷走了,没有穿外套,尽管这是一个星期天。爷爷是穿着白衬衣走的。“免得我回来的时候黑乎乎的。”他说。

    我在白色的杏子树下问爷爷,邻居是不是已经病到眼睛里,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大轴。爷爷呆呆地点点头。

    我那一时刻很想看那只眼睛。跟在爷爷星期天穿的鞋子后面两步远的地方,我问他:“带我去吧。”爷爷停住脚步:“莱尼周二的夜里生了一个孩子。如果想看孩子,就给她带束花去。”

    我顺着我的裙子环顾了一下周围:院子里的生菜在犹犹豫豫地返青;洋葱的叶子从地里长了出来,如同一根根管子;芍药的叶子上方结出了褐色的花苞,有表皮覆盖,看上去如同一个个指节。爷爷在深色的裤腿上擦了擦。“我不去了,什么都没开呢。”我说,眼睛只盯着他的手。

    爷爷把手举过头顶,把杏子树最下面的树枝拽了下来。我撇断两根树枝,枝子上的雪飞飞扬扬地落在我的裙子上。“一个是给病人的。”我说。爷爷的目光朝栅栏外望去。“如果你给他送花,就等于把他送进坟墓。”“他的病救不活了吗?”我站在草地里问。我跟在爷爷星期天穿的鞋子后面保持半步的距离。他的鞋底周围是开放的辣根花,气味苦涩,不适合送人。

    “去看病人的时候,不能说病得救不活了,应当说病重。”爷爷半闭着眼说“要记住。”

    邻居躺在床上如同睡着了一般。他的嘴也被床单盖住了,床单很白,因为上浆硬邦邦的,如同房间的天花板。病人的额头浸满了水。死亡是潮湿的。

    爷爷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他把星期天穿的鞋拖到椅子下面,然后问,声音听上去好像他也病了似的:“怎么样?”在提这个简短的问题时,他闭上了眼睛。

    病人瞪着发灰的眼睛。我没有看见那眼井。“格里高,生活什么都不是,就是一大块儿脏。”病人的声音很大,简直是喊出来的。“年轻的时候,笨得像一根草秸。”他用发灰的眼睛看着莱尼。莱尼用双手捂住嘴,杏子树枝的雪花落在脸颊上。“闭嘴。”她喊叫道。她的脸年轻而枯萎。我的树枝在她的手上光秃秃的。这时莱尼把握着树枝的那只手从嘴上放下来。“医生告诉他不要想问题,不要说话。”她说。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就把另外一只空着的手也从嘴上放了下来。

    爷爷把鞋子移到膝盖下,眼睛没有看莱尼,问道:“孩子怎么样?”莱尼回答:“还好。在长。”“长,长,长得像个虫子。”病人说。“等他长大以后,他会问,谁是他的父亲。那时你在孩子面前就像一头母牛。”爷爷把手插进裤子口袋,对着星期天穿的鞋子说:“没有爸爸他也会长大的。”“如果他问,我会告诉他,你爸爸是一个酒鬼,就知道和女人鬼混。”这话是莱尼说的。爷爷抬起头,两眼直视莱尼的眼睛。“人都有缺点,”他说“有缺点的人就一定会犯错误。”

    莱尼低头看着病人,脸颊和耳垂冲着我,说:“知道吧,鹳给我送来了一个小男孩儿,小弗兰茨。”莱尼的额头上有一个皱褶,如同一根线。“他在找爸爸。”莱尼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爷爷从椅子上站起身,椅子发出吱嘎的声响。病人把一只脚从被单下伸出来,仿佛脚是透过天花板伸出来的。他的脚弓得很厉害,我从下面都能看见他的眼窝。

    旁边的房间传出小弗兰茨的喊叫。这不是哭声,而是真真切切的喊叫,声音大得如同房间的隔墙。

    莱尼这时站到了窗户玻璃后面。在额头上那两道皱纹之间,皮肤已经绷了有一年多了。

    莱尼站在窗户玻璃后面说:“我的那只红鸡昨天晚上丢了。”妈妈打开窗户,头发飘向街道。窗扇在妈妈的肩膀上如同两面镜子。妈妈说:“吉普赛人进村了。”

    爷爷把空盘子推开,说:“是今天早上,不是昨天晚上。”莱尼微笑地看着镜子般的窗户,嘴角把脸颊完全拉走样了。“那个年轻的瘦瘦的女人,就是裙子的领口很大的那个,演格诺菲娃。”她说。妈妈没有时间呼吸,嗫嚅道:“谁知道她那条裙子是不是从哪儿偷来的。”她用胳膊肘子在窗台上蹭。莱尼越过妈妈的肩膀,看着镜子般的窗户,如同沉浸在梦中,说:“那条裙子,是的,谁知道。但是她肯定有跳蚤。”妈妈把脸转向爸爸,笑呵呵地说:“上面光鲜下面肮脏。”爸爸咬自己的食指。莱尼嗤嗤地笑道:“她要过一次板油,我把她轰走了。”

    莱尼走开了,镜子般的窗户上留下一团云雾。妈妈站在桌旁。“鹳一直在给小弗兰茨找爸爸。”我说,眼睛看着外面的街道。

    爸爸走到树下,寻找那把锤子。爷爷拿着一把光亮亮的大镰刀走进三叶草地,寻找夏天。我看见草杆在他脚下倒下,仿佛它们不堪重负,筋疲力尽。

    我在看我的书。书中的女王,仇恨的怒火在心中燃烧。

    妈妈拎着一个水桶去马厩。

    妈妈在身后留下一条影子。

    女王让人喊来猎人。你必须杀死她,她对他说。

    妈妈拿着一根链子从马厩里出来。

    但是猎人是个软心肠。他给女王带来一枚小鹿的心脏。

    链条在妈妈的手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她在圆圆的小腿肚子旁边把链条像蛇一样盘绕起来。

    那颗心脏在滴血。

    妈妈把链条扔在自己的赤脚边。“断了,”她说“拿到铁匠那儿去。这是钱。”

    女王把心脏加盐烧,然后吃了。

    我一只手握着十个列伊,另一只手拿着链条。妈妈问:“有手绢吧。把眼睛捂起来,不要看火焰。”

    妈妈的嘴巴在巷口的后面,喊道:“快点回来,天马上就黑了,母牛就要来了。”

    几条狗吠叫着从我身边跑过。太阳有一缕长长的胡子。胡子随风飘动,把太阳顺着玉米杆拽下来,拽到村子下面。这是由火焰组成的胡子。火焰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爷爷和铁匠在战争期间一起当过兵。“第一场战争,那是一次世界大战,”他以前这么说过“我们,那时是年轻的小伙子,就在这个大战的世界中。”

    院子的植物长得很高。影子在变长。院子没有土,院子只有玉米。

    “他那只眼不是在打仗的时候弄瞎的,”爷爷以前这么说过“打仗会死人,如果人死了,那就是彻底死了。”他的小胡子颤悠悠的。“不在村子下面,不,不在,而是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是的,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在很远的世界。谁知道,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转那个黑色的大轴。他的眼睛是在铁匠铺弄瞎的。”爷爷曾经这么说过“那时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一块炭火溅进了铁匠的眼睛。炭火还在燃烧。他的眼睛肿得像一颗洋葱。铁匠再也无法忍受这个洋葱眼睛了,因为它会吞噬掉他的头,还有他的理智,于是他用针扎穿了这只眼睛。洋葱眼流淌了好几天,有黑的和红的,有绿的和蓝的。所有的人都感到诧异,一个眼睛怎么会有那么多颜色。铁匠躺在床上,满脸是眼睛流淌的溪流。所有的人都去看望过他,直到他的眼睛淌干了。于是眼窝便空了。

    街上驶过一辆拖拉机,驶到房子下面,在身后留下一垄尘土飞扬的田地。拖拉机手叫伊沃奈,即便在夏天也戴着一顶挂有粗穗子的编织帽。他手上的粗戒指闪闪发亮。“那个戒指不是金的。”妈妈曾经说过“能看出来。”她还对姨说过:“这个莱尼笨得像根麦秆,竟然和那个开拖拉机的勾勾搭搭的。他把钱全耗在喝酒上了,对莱尼关心个屁。”叔叔把鞋子擦了擦,往上面吐了几口唾沫,然后用抹布使劲擦了擦,说:“阉马就是阉马,没什么好说的。”边说头边晃来晃去。姨稍稍抬了抬肩,轻声说:“这个莱尼怎么不想想她爸爸,他都病得要死了。”

    伊沃奈帽子上的穗子在晃悠。他一边开拖拉机,一边吹口哨。拖拉机把他的歌声搅进尘土中,碾进泥巴里。尘土在啃噬我的脸。伊沃奈用口哨吹的歌始终没有结束,没有被拖拉机碾死。他的歌比街道还要长。

    月亮开始只是一个月亮的影子,崭新的,还没有升起来。月光如同在思绪中一般,遥远地悬挂在空中。太阳中的烈焰还在闪烁。

    爷爷在一年前的复活节星期日的那一天,拿着一瓶葡萄酒,和铁匠坐在酒馆里。我靠在桌边,挨着他的胳膊肘,因为过会儿必须和他一起去教堂。铁匠喝了一瓶颜色透明的烧酒,在说什么“战俘”和“英雄墓地”爷爷透过杯边上的一滴红色葡萄酒在说什么“战略”和“莫斯塔尔”“那个威廉就埋在了莫斯塔尔。”他说。

    在横穿村子的路上,铁匠哼着鸽子,手在空中舞动,眼睛也跟着在舞动。只有空荡荡的眼窝不能跟着转动。爷爷微笑,出汗,在快乐中沉默着。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来,他的目光在往回看,在回顾过去的年代。年代相互堆积,因为它们已经尘封在地下。他走路缓慢,腿踏地时,动作如同走高跷一般。

    伊沃奈把他的田地抛洒在村庄上,房顶上,驾驶拖拉机从教堂后面朝树林中驶去。

    教堂唱诗班队长从我面前走过,她的裙子带着上面的兰花图案一块儿飘舞。曾经有一次在葬礼上,歌唱到一半时,她在神甫身边瘫倒了。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冒着白沫,顺着脖子滴淌到领子上的是辣根。爷爷当时解开自己的黑色礼服,对着我的耳朵说:“她有羊癫疯,一会儿就好。”

    磨坊的那个水轮我看了三遍,头冲下了两次,一次在水塘里,一次在云彩中。女王是一片红色的云彩。她的裙子里有火焰,她在透过灰色头发望着我的链子。

    我身后有脚步声。声音穿进石子路下面,然后在我脚跟后面又从路上冒了出来。我没有转身看。脚步不是很密,不过比我的脚步大。那个农学家超过我时,我的链子在裤腿旁像蛇一样绕来绕去。我嘴里嘟哝着什么,像是在打招呼,但是这位竖着高高的白耳朵,鞋子亮锃锃的农学家没有理睬。

    农学家身穿一套深灰色图案的浅灰色西服。图案是鱼骨头,鱼的肩骨颜色浅,脊梁骨的颜色深。农学家带着鱼骨头中的黑色脊椎走在唱诗班的队长后面。他的路不在石子路上,而是在地面上膝盖那么高的地方。他的路在唱诗班队长的小腿肚子上。他的路苍白,椭圆,而且在脚跟的地方有点太窄。他在脚跟的地方踉跄了一下,便跟不上前面那件飘舞的裙子。于是他在我前面的路,在石子路上的路便变得宽阔了,变得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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