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落双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柔软的丝料,有着亲切的质感,可手却慢慢僵硬起来。心头几乎是被利刃凌乱地戳着,她的孩子,为何都这般命苦。渐渐地,她只觉胸口都要透不过气来,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来。她的孩子来到这世间尚且不及两月,可他们的母子情分却要尽了。
窗外细雨绵绵,夜风肆意穿行而过,满园花树被风携过,轻触声激荡盖过了细雨潺潺,听在耳中已是异常烦躁。
风离澈说的极时,如果她此生都不能再回风晋皇朝,那么长痛不如短痛。而且,风离澈为人言出必行,允诺出兵相助,那风离御的复国更是指日可待。
抬眸,时上他一双深邃不可测的眸子,她明白,他在等她的答复。
深深吸一口气,她起身复又关上长窗,晃动的烛火幽幽暗暗,她的面容在烛光里摸糊不清,像沾水化了的墨迹一般。坐定,她缓缓端起面前的药碗,鸟黑的汤药,排斥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她一口一口小心的喝着,徐徐咽下。每一口,都带着无尽的苦涩与锥心刺骨的痛,可她就要这般牢牢记住,永生不忘。
饮毕,搁下手中药碗,她径自取出腰间绢帕,仔细拭去嘴角残余的药汁。
随着她喝尽那碗药汁,每一滴的咽下,都仿佛将血色自风离澈深刻英俊的面容之上缓缓刻离,整个人似被深深的哀痛浸透,不可自拨。他几乎不敢相信她就这般轻易妥协了,为了风离御的江山,她就这般轻易的妥协了,甚至连一句恳求拒绝的话都没有,亦是没有绝望哭泣。
其实,他给她的不过是一碗普通的安胎药而已,他只是想试探一下,究竟她时风离御,用情有几深。
他的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说不出的窒闷,那样的窒闷渐渐被绝望取代。他突然后悔了,他不应该试探的,那样的试探,只会令他更加的无望。
试问,如此的深情,如此的义无反顾,又岂是区区时间可以磨灭抚平的?只怕这样的爱早已是深深刻入她的骨髓之中。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她的心,却绝不是建立在她的苦痛之上。他们情深如斯,他突然觉着自己仿若是多余的,而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丝毫意义。
烟落的面颊渐渐苍白如秋日碧湖之中已是调尽的残荷,隐隐有热泪从她干涸而空洞的眼窝中缓缓流出,似烛泪一般滚烫滚烫连珠般落下,烫穿了她早已是受伤的身心。
轻轻一笑,那样的笑凄绝楚楚,她缓缓道来:“澈,你知道么?其实,他也曾经这般端了一碗红花给我。那是我们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自我的身体之中流逝了。”
风离澈微微回神,有些意外,有些怔仲道:“他?你是指风离御?为何会这样?”他不明白,风离御不是极喜爱烟落,又为何要打落他们的孩子。
烟落轻轻拭去眼角颓然的泪痕,静静道:“因为那时,先皇被奸人所害,昏迷不醒。后来的司天监莫寻言需要一名生辰入字相符之女子入宫冲喜。自然那名女子便是我,其实那时的我已然怀有身孕,抗旨不尊便是一个‘死’字,会连累他,亦会连累尚书府,所以只能牺牲我腹中的孩子。”
风离澈微眯了眸子,忆起当日他带兵宫变时她痛心质问他的一幕,脸色渐渐铁青,极力平息着胸中的怒气,克制着反问道“所以,你一直认为是我害你入宫的,认为是我害死你腹中的孩子,才那样陷害报复于我么?”
长窗似乎没有关紧,突地被风又吹开,落地帷幕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轻抚上来,惹得烟落一阵瑟缩,她黯然垂道:“是的,我一直以为是你,毕竟当时从表面上看来,从此事能获益最多之人,莫过于你。”
风离澈冷哼一声,只道:“此等下作之事,我才不屑为之,风离御未免太小看我了,昔日我虽于他争夺皇位,只是不想令母后在天之灵失望罢了,亦是不愿让司凝霜如意。”
她低低垂,轻轻搅动着裙摆的金线流苏,徐徐道:“你受封太子的那日,晚上宴席之后,我在醉兰池边一处极偏僻之地,见到你与莫寻一道,似在商议着什么,当时我听到你问他,让他去办的事,有没有办妥。而我的入宫显然是一场阴谋,身为当时进言的司天监莫寻,脱不了干系。”
“所以,你就更加认定我与莫寻是一路之人,认定了我参与构陷你入宫一事。”他挑眉,冷声问道。
烟落颔,蒙蒙细雨从窗间洒落,有清冷萧疏的意味,和她的头脑一样冷静而清醒。她娓娓道:“是的,入慎刑司一事令我不愿再坐以待毙。而那日听见你与莫寻谈话更是坚定了我要助他登上皇位,从此不再任人宰害。所以,我才假意接近你,故意教你以为我的手已是因着杜进的用刑废去,令你内疚。当时,我只是想着,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让你同样是因为我的缘故,失去先皇的信任,仅此而已。”
他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手指那样凉,像是寒冬腊月在冰水里浸过一般,深深吸一口气,平静道:“那日,我与莫寻商谈的是,如何借天象之说,重翻我母后冤死一案。所以是你误会了。”
烟落点点头,抬眸觑了他一眼,似水秋眸之中有着无尽的后悔歉意,道:“澈,对不起。是我太肤浅,太冲动,没有深思熟虑,才会铸成今日之大错。其实,莫寻名唤完颜寻,是夏北国的四皇子,亦是日月盟的盟主。其实,我入宫冲喜一事,这一切原是慕容傲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的计谋而已。而我们,皆不过是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他一言不,双眸微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素来最恨别人的欺骗,慕容傲,他亦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这一口气,他亦是咽不下去。
烟落见他不语,又瞧了瞧他的脸色,终于决定将所有的事实都告诉他,不再隐瞒,她轻咬下唇,有些尴尬道:“其实,在山中洞穴的那夜,我们并没有我只是在你的羊皮水袋之中下了一种迷幻剂‘醉春欢’,令你产生错觉而已。对不起,我一直都在欺骗你。”
烛火明亮,一丝一丝照在他的面上,他的神色极沉静安然,只是眼角,缓缓生出一缕疲惫,渐渐不能自己,那样的疲惫不堪最终凝成一抹凄然的笑容在唇边。
缓缓依向身后冷硬的椅背,他苦笑道:“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毕竟你对风离御一往情深,如何肯轻易失身于我。而且个中细节,我也没有片刻巨细印象。只是”他突然止了话语,不再继续。只是,他不愿她告诉他真相,他宁可抱着那样美好的一夜回忆,长日漫漫,如果没有了那样一夜的回忆,他要如何打寂寂时光?所以,他宁可犹自在梦中,也不愿轻易醒来,可如今,却连这样做梦的权利,都不复存在了。
烟落将真相说出之后,心头霍然一松,却似一根紧硼的弦鄹然崩断,反而空落落的更是难受,伸手捂住自己的小腹,预想之中的疼痛感似乎尚未到来,她不由哀凉一笑,道:“澈,话已至此,该做的我都做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只希望你能遵守自己的承诺,尽快出兵增援风离御。”
他的脸色在烛火之下显得格外阴沉,寒声道:“这是自然,我亦不会放过慕容父子那对叛徒。昔日我离开晋都,他们一路派人追杀我,穷追不舍,不就是想阻止我纠集旧部么?将原本我的权势尽数落至他们自己手中,他们打得如意算盘,也该是到算总账的时候了。”其实,他早已经集结大军,不日便准备挥兵北上。
烟落轻轻吁出一口气,如是,她便放心了。眉心微皱,她低声道:“你的药,尚未起效。能否请你离开,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再多陪陪我的孩子一会儿,这也是我这个无用的母亲唯一能做的了。”她的话语嚼着无尽的心酸,话音最终湮没在蜿蜒漫至唇边的泪水中,涩涩的苦,直渗入心肺。
他突然支起身,一臂揽过她,将她拥入怀中,搂得那样紧,坚硬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似想将她楼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心中的软弱与温情在一瞬间喷薄而出,他颤声道:“烟落,那只是一碗普通的安胎药罢了,我,怎忍心伤害你呢我”他突然卡住,那句,‘我爱你’,他说不出。,亦是不能说出口,说出来亦是徒增彼此间的烦恼罢了。
心中无望,一次,他觉得这般无望。她一心爱着风离御,满心皆是,如何能再有他的一席之地?即便他可以用时间去换来与她之间的脉脉温情,可是她与风离御之间刻骨铭心的爱情,要如何消减一分?
也许,他能得到她的感动,也许他能得到她的相守,可是那要她付出多大多沉重的代价?与心爱之人两地相隔,与自己的儿女永生不得相见。那于她,会是何等的剧痛?她如此娇柔纤弱,命运已是令她承受了这么多苦痛,还要再承受几多?
如果此前,是命运苛待她,可如今却是他一手造就的。
也许,是他过于执着了。也许,是他过于残忍了。也许,是他为难她了。
他爱她,所以他不希望她痛苦,不希望她挣扎,不希望她绝望。通
瞧着她精致如玉的脸庞,似有尘埃般的轻烟在眼前飘过,脑中突然回忆起,初次见她之时,茫茫人海,琳琳琅琅灯影晃动,她身姿翩翩,穿梭在了潮潮人流之中,月色如银,落至她的身上,恍若一只小小白狐,逼落人间。
是他,错过了。
当时收到内线密报,他知晓七弟在临仙画舫之上定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他明明知道,她会是那扑向灯火的飞蛾,他明明知道的,却没有加以阻止。他的一贯孤清,令他总是冷眼旁观。不想,那样的冷眼旁观,竟是令他痛失挚爱。
黯然垂,他更紧地拥住她,反复呢喃道:“烟落我好后悔”他的声音支离破碎,皆是掩饰不住的灰心与伤痛。原来,人生便是这般,不容你后悔,亦是没有二次机会,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命运不可逆转。
烟落甫一听见风离澈给她饮下的竟是安胎药,不免愣了又愣,心口有错落的感觉,仿佛纵身跃入大海之中,渐起庞大而跳跃的雪白水花,一如她此刻震荡的心绪,优若梦中。他没有要伤害她的孩子,他竟然没有,是的,他待她那样好,从来只有自己欠着他的,而他何尝真正忍心伤害过自己?
侧眸望入他幽深的眼眸之中,感动在心底缓慢延伸,一分一分浸透她的全身,她的眸中已是满含氤氲雾气,盈盈欲落,哑声唤道:“澈,我”
他以唇封缄住她的话语,感受到她并未反抗,他逐渐加深了这个吻,曾经无数个夜晚,他在梦中想起这样一张容颜,无论是在被围堵追杀的日子,还是在南漠国寂寥而又清净的日子,还是坐上了冷硬高高在上的王座之上,他的眼前,总是会时时清晰浮现出这样的一张容颜。
突然,他不是那样恨她的欺骗了,只因若是没有她那样的蓄意接近,他如何知晓自己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他如何能切身感受这样缠绵怵侧的爱情,他几乎一直以为自己是冷血的。
此刻,一个吻而已,他只想要一个吻而已。
他只想要一个缠绵悱恻的吻,从今以后,年复一年,横亘四季朝夕,无数个漫长的日日夜夜,温暖的,寒冷的,阳光的,黑暗的,暴雨的,风雪的,总有能令他怀念的人,总有能令他怀念的事。
他只得放手,他不得不放手。她是别人的妻子,她是别人的娘亲,他留不住,留不住她的心,留住她的人,也是毫无意义的,又何必教她伤心呢
双眸睁开,他辗转缠绵的吻着她,十指已是深深插入她如黑缎般垂落的长之中,目光流连地瞧着她容颜的每一处,只想将她深深刻入自己的心中,永不抹去。
以此一吻,与她作别,心,再无所求。
半分清醒,半分迷醉,烟落已是渐渐无法思考,只能默默承受着他的温情,感受着他的轻颤,她不知他为何会那样震颤到不能自己,直牵动着她亦是颤抖若风雨中飘零无依的一片树叶。
一吻结束于他的轻喘离开,他拥住她,久久不愿放开。
只是突然,殿门似是陡然敞开。
吹进一室雨后的清新的空气,夹杂着几分秋凉之意,而那样一声陡然撞开殿门的“砰”的一声巨响,惊动了屋中相拥的两人。
风离澈蹙眉转,但见是南宫烈正立于殿门之前,一脸焦急之色,直接道:“澈儿,你暂时不能与她大婚,我必须去风晋皇朝晋都一趟,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要亲自去确认一下。”
卷三丑颜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