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拐出滨海大道,萧森就险些撞在一辆货车屁股上。拼命打了几下方向盘,才总算停在了对面的人行便道上。
震颤不已的灯光中,那棵离车头已经不到两米的粗大榕树,象是随时准备扑压过来。
货车仍旧阴鸷地停在那里,黑洞一般地,一点光都没有。
周围居然也没有路灯。
这样的巷子,这样的深夜,还是不要多事的好。萧森喘了两口气,想起前些天看到的撞车抢劫的新闻,连忙四下扫了几眼,没发现可疑的动静,这才轻轻发动车子,来回倒了两下,重新向家里开去。
所有的酒意早已惊得无影无踪。甚至连小雪失踪带来的担心和恼怒,也随着冷汗一点点散进风清水冷的空气中。
是啊,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小雪百分之百是去找刘鑫,刘鑫百分之百会自动送她回来。恼怒其实也大可不必。既然刘鑫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放他们痛快玩几天好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绷得太紧了,弦是会断的。万一刘鑫受挫情冷,拖着不好好办事,岂不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萧森越想越觉有理,本要拿来责备凌尘的那几句话,也终于在进门之后化作一丝安慰的微笑。
见到他温和的脸色,凌尘楞了楞,一时想不清楚萧森是真的没生气还是装着不生气,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老萧,你说小雪会去哪儿呢?”
女人总都是这么蠢!难道她们的脑袋只是为了让头发五官化妆品有个安置的地方吗?萧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了半天,才又勉强酝酿出温和的态度,答道:“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去找刘鑫。”
萧森自信满满的解释让凌尘哭笑不得。“可……刘鑫也没见到她啊。”
“恩?你怎么知道?你又打电话去问过他了?”
凌尘脸一紧,偷眼看了看萧森的脸色,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低声答道:“是他打过来,大约十分钟之前。”
这丫头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萧森不由也疑惑起来。“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也不是很确定。发现她不在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可能是趁我洗澡时溜出去的,十点半左右。”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即使坐中巴也该到了啊。萧森抬头看看挂钟,沉吟着,又问:“刘鑫什么时候回去的?”
“十点吧。接你电话不久就走了。”想起那个奇怪的电话,凌尘忍不住多看了萧森几眼。他跟刘鑫说了些什么呢?会不会又是在故意设置障碍以便得到那个职位?
“是么?”萧森若无其事地应着,心里的疑惑却益发蓬勃。刘鑫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怎么会不趁机从小雪这里捞取便宜,这么快就走了呢?“他是直接回家了吗?”
“应该是吧。”
“这就奇怪了。”萧森慢慢抽出只烟,捏在手里。小雪绝不是那种畏缩怯懦半途而废的人,就算再生刘鑫的气,她也一定会设法说个清楚。除非……她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什么困难呢?难道刘鑫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被她撞见了?哪个女人?甄琰?不大可能;徐晖?很有可能;还是另有别人?这小兔崽子居然又弄个烂屁股让我来擦!日——见萧森好一阵子沉吟不语,凌尘实在无法压抑住心中的疑问,终于嗫嚅着问道:“老萧?你是不是又在……又在拿小雪做条件,跟刘鑫要那个职位了?别逼得太狠。女儿将来的幸福要紧,那个职位……不要也罢。”
“你想到哪儿去了。”萧森得意地笑了笑,又道。“他都已经答应我了,我还逼他们干什么!”
凌尘心中一震,连忙用手扶住沙发,稳住身子。“他……答应你了?什么时候?”
“就在那通电话里,很好的待遇,我还正打算跟你庆祝一下呢。呵呵……早知道做人泰山这么管用,当初就多生几个女儿了。”
刘鑫不是答应自己要阻止萧森的吗?凌尘越想越觉心慌,恨不得能马上打电话问个清楚。“你……他真的答应了?你没听错?”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听错。”萧森没好气地答着,抬眼看见凌尘神色有异,连忙又安慰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请罗汉来家的。”
凌尘知道再不小心很可能会被萧森看出破绽,只得深吸了几口气,转而问道:“那刘鑫怎么会走得那么快?连小雪的一再挽留都当成了耳边风。结果惹得小雪这么生气。”
“也许他刚好有别的事情呢。他一向都是个大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小雪不见了,他现在也未必会呆在家里。”
重新说起小雪,凌尘立刻忘记了自己的烦恼。“这孩子到底跑哪儿去了呢?老萧,能不能托些朋友到处去找找?万一……”
“别想那么多了。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去哪儿也都坐计程车,绝对不会出什么事,没准儿一会儿就回来了。现在深更半夜的,而且才不见了一个多小时,不能算是失踪,没必要麻烦别人。”
凌尘看看萧森,见他一脸的笃定不象是装的,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就再等一个小时吧。”
“好,我先去洗个澡。”
目送萧森起身上了楼,凌尘走过来,坐进沙发。
会不会是刘鑫磨不开面子,先假装答应,以后再找别的借口拒绝萧森呢?凌尘想来想去,始终不得要领,却又不能真的打电话去问他,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努力将视线集中在电视屏幕上。
拿着遥控器按了很久,凌尘也没找到自己想看的节目。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只不过需要一些声光刺激,把神经从刘鑫和小雪身上晃荡下来罢了。
播音员忽然念起台风将至的新闻。
外面的风立刻就大了许多,吹得窗户呜呜直响。
凌尘仔细听了听,得知台风明天才到,心安了不少。想着明天学校很可能不开门,正好可以跟小雪好好谈谈,甚至还有些高兴起来。小雪本来就喜欢台风。明天一早该叫萧森去买些哈根达斯才行。这孩子也实在够古怪的了。以前兄妹相称时可能还比较容易忍受,成了恋人之后再变本加厉下去,刘鑫就是有比一般人多很多的耐性,只怕也忍受不了多久。怎样才能说服小雪收敛一些呢?
正这么东西南北地想着,门外轻巧的钥匙声,一下子就把沙发上的凌尘给震直了。
萧雪静手静脚地打开门,见客厅里灯光一片,知道不可能瞒过妈妈,倒也坦然了些,悄悄叹了口气,推门走进客厅。
不待萧雪站定,凌尘就忍不住问道:“你去哪儿了?”
萧雪顿了顿,看看凌尘,又看看电视,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答道:“没去哪儿。一个人在街上走了走。”
“真的?你爸爸和刘鑫可都知道了。就算你骗得了我,也骗不了他们两个。”
这下麻烦了。老爷子又不知道要怎么惩罚自己了。萧雪这么想着,语气不由就有些急。“你……你干嘛要告诉爸爸?”
“深更半夜的,你一句话不说就突然不见了,难道还要我帮忙瞒着他不成?我是你的妈妈,不是你的帮凶。”凌尘声音尖利地说完,猛然发觉自己的态度有些过火,却又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弥补,越发感到后悔和歉疚。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该庆幸该高兴该好好安慰她的,怎么还发起火来?
妈妈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萧雪咬着牙,定了定,转身就往楼梯口走,走到一半,忽然回头道:“这话是你说的?那就拜托以后别再想方设法套我的心事。我再也不会对你说什么了。省得一不小心,你又成了我的帮凶。”
凌尘这才注意到萧雪煞白的脸色和浮软的脚步,心立刻就软了,连忙跟上几步,柔声温言道:“小雪,对不起。妈妈是等得急了,不是存心要骂你。”
萧雪楞了楞,知道假如自己停下来,势必要在妈妈怀里痛哭失声,彻夜难止,只得继续用冷酷掩盖着悲伤,硬着声音道:“用不着道歉。我又没说你骂我了。”说完,便抓住扶手,准备上楼。不料,萧森就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上面,双手插在睡衣口袋里,似乎转眼就会掏出某种异常手段来对付她。
萧雪努力站稳脚步,平了平呼吸,盯着爸爸。
这丫头还真敢跟我硬扛吗?不愧是萧家的种。萧森这么想着,随即也在脸上堆出冰冷的神情,和萧雪对峙了一阵儿,见她身躯隐隐有些不稳,便又笑了笑,道:“很晚了,快回房睡觉去吧。”
萧雪和凌尘都吃了一惊。萧雪回头看看妈妈,又回头看看爸爸,半天,才终于低了头,冲回自己的房间,关门上锁。
萧森得意地对着楼下的凌尘笑笑,转身走回睡房。
他是心情太好懒得生气,还是刻意安抚小雪借以讨好刘鑫?也许两者都有吧。凌尘苦笑着摇摇头,走回客厅,站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一个理由,让自己拿起电话,拨通刘鑫。
知道小雪已经回家了,刘鑫很想表现出些高兴的样子,却怎么也酝酿不好情绪,只得淡淡地问道:“她怎么样?没出事吧?”
“没有。只不过,心情好象很糟。”凌尘担心地答道,并没有注意刘鑫的态度。
她一定是看见自己跟徐晖了,刘鑫想。当徐晖在楼下叫住他的时候,他四下里扫视了很久,也没能发现什么可疑的影子,但他却相信小雪就在附近,在某片黑暗里,冷冷地盯着他,象是在看一个猎物。他讨厌这种感觉,尤其讨厌被一个女人这么悄悄地盯着。所以,他虽然没敢邀请徐晖到自己家里暂住,却也在甄琰走后不久,迅速放弃了继续寻找小雪的打算,上楼去了。
是否女人从来都不懂得“信任”这两个字,连小雪这样的少女也不能例外?是否因为她们说谎太多,才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怀疑别人的真话?是否纯洁和成熟,真的不可能在一个女人身上同时出现?自己异想天开的“培育”计划,是否终究不过是一种幻想?……刘鑫越想越觉失望,忍不住苦笑道:“不要紧的吧?过两天大概就没事了。”
凌尘这才感觉到刘鑫的淡漠,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些天来,她始终都在全心全意地祝福并鼓励着他和小雪,但每次看到他们有了什么新的进展,却还是不免会有些哀伤。她无法控制这些哀伤,更无法消灭这些哀伤,只能任它们一丝丝缠在心头,一点点变成硬块。也许,要不了多久,它们就将变成肿瘤,变成病毒,彻底吞噬她的灵魂,甚至她的生命。而她唯一的希望,是刘鑫和小雪能尽快确定关系,最好还能把小雪带走,带去美国,带到她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
但那至少是明年高考结束之后的事情了。假如他们的关系时好时坏,自己的日子可绝对不会好过。想到这里,凌尘轻声问道:“刘鑫,你是不是觉得小雪太任性了?”
意识到不该让凌尘多心,刘鑫连忙强笑着答道:“还好,还承受得了。呵呵……”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请你多体谅。”凌尘这么说着,忽然又觉得不妥。“其实很多事情她心里都明白,只不过脑筋一时转不过来而已。等她平静了,你再仔细解释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是,我知道,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好好待她的。”
被刘鑫一句话说死,凌尘没办法再罗嗦什么,顿了顿,转而问道:“对了,还有件事——萧森刚才回来说你已经答应他得到那个职位了,是真的吗?”
刘鑫立刻胸有成竹地答道:“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他。不过我已经想到了别的办法,您别担心。”
连续两个“您”字让凌尘又是安慰,又是哀伤,匆匆说了句:“谢谢,晚安。”便放下电话,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毕竟还是青春少女的魅力大些。这样也好,自己总算不用再面对刘鑫刻意的诱惑了。这些天的努力终归还是有了些成效。但愿自己也能尽快恢复肉体和精神上的平静吧。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死寂呢?当垂死的挣扎终于落空,一切是否都已经不再有意义?凌尘躺在床上胡乱地想着,很久都无法入睡。
窗外的风还在不停加速。
天色漆黑。下面的光似乎也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既冲不上来,也冲不开去。
远处什么也没有。没有山,没有海,没有楼宇,没有人烟。
而罗汉那张许多年后依然淫亵非常的笑脸,忽然就从暗淡的光影里飘了出来,天罗地网般地罩住了她,象是永远都不会放她逃脱。而徐东不在。而刘鑫不在。萧森当然更不可能在。甚至他根本就和罗汉在一起。
凌尘猛地睁开眼睛。
窗外一片黑灰。雨意正浓,却还没下。
远处,依然,什么也没有。
假如不看旁边的闹钟,绝对不会知道现在已经是上午十点。
也许只有罗汉才是最真实的。他决定了她的一生。
刘鑫会不会真的替自己报仇呢?凌尘慢慢坐起身,凝神注视着窗外黑灰一片的天空。报了仇又能如何?自己残破得近乎腐烂的一生仍然还是无法挽回,甚至也无法修补。所有那些曾经梦想的未来,所有那些曾经期盼的幸福,也永远不会回到自己面前,让自己重新找到前行的方向。唯一的好处,不过就是死了还算能瞑目而已。
一阵轻巧的敲门声,拦腰打在凌尘沉重的叹息上。叹息却不肯断,而是象浸了水的毛巾一样,尾巴甩了几甩,才慢慢消失在粘滞的空气中。
门外传来萧雪遥远的声音。“妈!你起来没有?”
凌尘深吸了口气,定定神,答道:“起来了起来了。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今天台风,全校停课。”萧雪略略提高了一点嗓门。昨晚的冲突,让她一时弄不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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