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越远,我颓然垂下了双肩。
婆婆扶住我:“你已尽力,临走之际,不必那么苦。”
身后十丈外开阔的云颠上,白悉被暗人捉着,喉间封了归海钉,艰难却疯狂的冲我摇头。闲云老怪他们匆匆赶来,还有闫贤先生和那些暗人。不多时,昆仑的几个宗主和说得上话的长老也赶来了。
“初九!”“短命鬼!”
烛司和卿萝飞快奔来。却被画袖和另一个女婢拦住。
天那边,长老们仍视化劫为大敌,有人想要捉它,有人想要杀它,而杨修夷终于靠近它,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我看到化劫开始配合他了。
婆婆唤道:“初九……”
这一刻早已有准备,实在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我想了想,轻声道:“可以的话,让月家的一切在这结束吧。”
让我们永远消失,清净长眠,再不被世打扰,与世纠缠。
“好。”
婆婆答允,一双美眸静静望着我,清如明泉,我移开眼睛,微微点头。
六个多月的书信往来,婆婆是什么样的性子,我怎能不知道。
她所做的一切,在别人眼中是护短疼我,我却清楚不过,她是为了杨修夷。
她怕我死后杨修夷又会如六年前那样,而她如今所做,杨修夷必不会忘记。
如果不是我快死了,也许转身,她便会令人将我弄得意外死亡。
毕竟孰轻孰重,除了杨修夷,谁会拎不清?
耳边充溢着战鬼的嚎叫,我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崖边走去,很慢,却用尽了所有力气。
长风迎面,衣裙翻动,披散的长发在身后肆意而舞。
浑身痛的没了知觉,却能清晰的感受到饥渴,我舔了下干燥的唇瓣,着实不知道现在已过去了几天。
如果还能咬上一口柔城的雪梨该多好,如果还能吃到一口师父的蜜豆糕该多好?
我的生命从未有过自己的选择,除了宣传那间二一添作五。它坐落在金秋长街,每逢傍晚,街道都会被夕阳铺一层暖金,门前车马如流,那些挑担的走夫,推车的小贩来回不绝。街上永远都有甜甜的香味,还有嬉笑追逐的小孩,以及那个不时带几个小弟来欺负下别人的秃头阿三。
我此生做的最后一个梦,是我这辈子最美的一个梦。
越近崖边,山风越大,此生见过太多死亡,也经历数次,所以不觉得可怕。唯一不悦的就是那些昆仑的道人们,这种被见证死亡的过程,真令人厌弃。
遥远天边传来疾呼:“初九不要!”
我脚步一顿。
几乎同时,一声清鸣乍响,一道阔大的护阵凌空而起,六扇雕满凌薇花纹的清蓝壁阵,如似屏风般将我和婆婆环绕其中。
“初九!”杨修夷的声音眨眼便在身后,喘气粗重,怒道,“母亲!”
婆婆声音微滞:“琤儿。”
念影声起,剑光破空,撞在晶屛上清脆碎开。
我一愣,双手微颤,这并非婆婆一人便能设下的阵法。
玉英尊伯低唤:“贤侄……”
“为什么……”杨修夷怒骂,“为什么你们也要一起逼我们!母亲,解开!”
婆婆没有说话,我看不到她的神情。
眼泪直直滚落,我努力压抑的情绪终于破开,才那么丁点,便是令人生不如死的心痛。
我擦掉眼泪,继续朝前走去。
“初九!!”杨修夷暴喝,“还有办法可以救你的,你过来,我带你走!没人拦得住我们,初九!!”
“修夷!”
“放手!你们放开我!”他痛声大呼,“母亲!拦住初九!”
我低下头,悲声大哭,回头朝他望去。
“初九!”
他被几个尊伯紧紧拦住,鬓发在滚滚风声中凌乱而舞,左肩,左肋,右腿上的细长口子仍在溢血。惯来清寒的双眸心痛的望着我,通红通红,何曾见过这个风华天成,骄傲清寂的男子露出过这样期盼哀求的神情。
我泣不成声:“琤琤……”
我一直同自己说,既已看淡生死,那么心境亦应达到遇万事皆可如静水而定才好。可是面对这样的杨修夷,我心中的凄恨和不甘变得那么强烈。
在所有人都盼着我死的时候,只他一人孤独的站在那里,为我筑起最坚固的铜墙铁壁。连我自己都已经放弃生命了的时候,只他一人在绝望中固执的为我找寻一线生机。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一切去陪着他,不让他孤独,不让他生恨,可血液里存在的东西一直都在。
“主人!”
远山斑驳的画影里,化劫痛声长啸,悲愤激壮。
杨修夷哭出眼泪:“初九,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
心痛如崩,我哭道:“杨修夷,照顾好湛儿。”
“初九!”
云风呼啸,群山波澜壮阔,我想起好多人,爹娘,姑姑,小灯笼,十八,大哥,他们哭着,笑着,音容在眼前沉浮。
天地间似乎一下子静了,我听到裙袂在空中翻动的猎猎声响,忽然就想起了师公那首浮世谣。
云纤纤,花闲闲,风卷溪水水涓涓。凌霄汉,人间澹,浮世清欢绕流年。
好小好小时的一个秋夜,师公坐在桂树下笑道:“你们须知道,我们脚下的这方大地并非谁人所有,它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和苦功。这悠悠浮世是由无数英烈先辈的牺牲和千万黎民的自我造化方能成就,帝王逐鹿,建制立章定天下,奸人横世,良将除奸守太平。虽有旱灾水祸,地动冰雹,但苍生会自强不息,互助扶匡。就算国泰民安,歌舞升平,百姓仍会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我并不认为没了化劫和战鬼,这人间就会永远清平安稳,但仍希望,这世上再也不要有人遭受无谓的惊惶,再也不要有家庭承受生离的痛苦,也再也不要有人像我这样辗转流离,艰辛的活着。
迎面的风终于带来了几丝冰润凉意,我想回眸再望一眼杨修夷,但被及时忍住。
闭上眼睛,我迈出最后一步,身子跌落的一瞬听到杨修夷撕心裂肺的呼喊,脑中却响起一个笑声:“我姓田,我叫初九,我是师父刚捡来的。”(未完待续……)I1292